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黑幕笼罩下辽阔的原野一片茫茫。
风呼啸而过,夹杂着烟火、焦肉与血腥的味道。草浪起伏,星星点点的火舌舔噬着。不远处,辽河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黑暗中看不见断戟、残尸、被鲜血染红的河水。火舌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而远,和着河水的呻吟。唯有偶尔一两声垂死的马匹低沉的哀鸣,证明这是曾经百般厮杀的战场。
我的心深深地战栗。这场景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历时整整一个月的鏖战,记忆像狂潮卷过,思绪无可遏止地散开:
南北一战,刚刚经历过回周征伐的黑鹰军,总数已不足五万。而耶律炀蓄势已久,因而精锐尽出,誓夺东丹。他自己统帅六万耶律本部人马亲兵卫队压阵,五个北方部落每路两万人。郁羽陵部为开道先锋,因其部马匹膘肥体壮,利于冲击。随后跟进的是匹吉部,这个部落擅长弓箭,最厉害的就是隐秘埋伏,万箭齐发。然后是黎部、土六于部和日连部。北契丹总共出动十六万人,五十万匹战马。
纵使如此,黑鹰军依然全歼郁羽陵部,以重甲盾牌躲过了匹吉部的弓箭。在和其余三部的交战中也毫不逊色,一度渡过辽河,将三部逐回北方,与耶律本部六万精锐决战。以辽河为背,黑鹰军与北契丹展开殊死肉搏。然而“破釜沉舟”的历史未曾重演。“背水一战”仍是兵家大忌。耶律部以战马轮番冲击黑鹰军阵列,终将黑鹰军战队冲散。黑鹰军后退无路,虽以其剽悍勇猛也重创敌军,自身也遭受重创。
但是正如我二哥猜测的那样,头下军州除了黑鹰军,还有一支主力,就是女真人。耶律楚以断腕之痛,将黑鹰军留在辽河以南的主战场与北契丹正面对抗。而他自己则带走女真人。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何况对手是黑鹰军。耶律部也遭到重创,尚未得喘息。在此之际,耶律楚已经率领两万女真精锐绕过正面战场,从背后偷袭中京。中京是耶律炀从上京南下攻打渤海重要的中间站。占领中京,就意味着切断了北契丹的命脉。
拿下中京后,耶律楚统率女真部、述律部及归降诸部直取上京。耶律残部也迅速回防,在两京之间的仪坤州,两军相遇。
结阵对峙,荷戈执戟,黑压压的重甲遮天蔽日,在泼天大雨中透着森然与恐怖。
耶律楚戴上纯黑的头盔,瞬间化身为地狱修罗,“列位,上京系于此战。”
左右将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我等必死战!”
他又看向我。我拨开黏附在面颊上的湿发,向他点头。
他即下令军中道:“各部听我号令。待中军扬旗伐鼓,分次出击!”
大军听令之后,静守阵伍,毫无哗声。
一阵鼓声响起,仿佛应和着疾骤的雨点,渐渐加快了速度和力度。归降诸部如流星战火冲了出去。
两军战列如狂风怒卷,在大雨中互相纠缠在了一起,到处都充斥着嘶叫声、喊杀声、兵器相击声,铠甲、布料、皮肤、骨肉撕裂断开的声音……滚烫的鲜血如泉水一般飞溅出来,瞬间将雨水化作了漫天血水。
耶律部不愧是虎狼之师,铁骑横冲直撞,降卒本就气势不足,在他们有序的冲击之下不堪一击。鼓声渐渐缓慢,停歇……湿漉漉的草原上,只余遍地尸首。
初战失利。
“述律部再战。”耶律楚狠狠盯着前方的战场,向述律部下令。
鼓声隆隆而起,像奔涌的雷声,将雨势催得更急。
箭矢如雨,呐喊如雷,铁骑横冲直撞……数个时辰的拼杀,述律部再次失利。耶律部也在雨中疲劳不堪。
双方久久地对峙着,只闻哗哗的雨声。鼓声早已停歇,却仍在我胸口重锤不已。不知过了多久,突闻战鼓鼕鼕,震入耳中,气势惊人。这是第三次鼓声了。
耶律楚终于出战。他长枪在握,狠戾杀气仿如焚尽一切的真火,呼啸的声音随着银色的枪身蔓延,凛冽的血腥味从枪尖向四处发散……鞭策战马,两万女真人紧紧跟随,踏着战场上的尸骨残骸,向耶律部——北契丹最后的精锐之师发起最猛烈的冲击。
兵书上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今天才见识到完全相反的战法。两万降军被放在最先出战,而最精锐的女真部留在了最后冲锋。
我目光追随着那个最熟悉的身影。他的甲胄已经被鲜血染得赤红,就连战马身上也溅满了鲜血,所到之处只有由血育成的烈焰。这烈焰一路焚烧,冲进敌军的阵列,无可抵挡。
战场上的他,英勇、残酷,却令我更加心潮澎湃、心神激荡。那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力量的璀璨光芒,让人只敢仰望,不敢轻视。
战争一直持续到夜晚,草原泥地越来越湿,双方都竭尽全力。女真人以逸待劳,在耶律楚的指挥下士气大振,越战越勇,而北契丹耶律部在前两次冲击下已人疲马乏,终于大败溃亡。
雨,下得更大,一片又一片地冲刷着战场;血,四处流淌,在赭色的土壤上飞溅,盛开无数妖艳而残酷的血之花。
“扬旗!”耶律楚以沾满鲜血的长枪,指向上京的方向。那面象征着战无不胜的黑色旗帜,重新高高飘扬起来。契丹的每一个战士,都曾听过有关它的传闻。他们都知道,这面旗,如今只代表一个让他的敌人胆战心惊的名字——耶律楚!
远处,上京城墙之上,早已布满了火把。但是城门紧闭,守军眼睁睁看着城外的杀戮,清晰可闻地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却没有一个人出城相救。
耶律炀是准备闭城死守了。
耶律楚微微一笑。很快,数千的耶律部族俘虏,整整齐齐向上京城走去。在他们身后,驱赶他们的,是累万黑衣骑士。“站住,全部站住,否则我下令射箭了!”守将声嘶力竭地喊道。城下的耶律部族俘虏,都是自己的子弟父兄。
他的呼喊似乎奏效,俘虏们都停了一下,但是背后的女真人却并没有停止驱赶的步伐。俘虏们似乎感受到背后的压力,连忙又加快脚步,向上京城下走去。
“站住!”守将无力地喊道。
但是被死神驱赶的人们,是绝不敢停住自己的脚步的。
俘虏们已经进入上京城的射程之内。
守将举起手来……
“射!”便在这个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一支支羽箭随着凛冽的寒风一起射向城下。
我惊悚万分地闭上了眼睛,只听闻轰隆的马蹄声将整个大地震得发抖,四面八方,都是惨叫和箭矢在空中飞舞的声音。
耶律楚并马靠过来,“射向俘虏的每一箭,都在动摇敌人的军心和民心。城内还有数万我的旧部,只要他们反戈,上京便可速破,死伤和消耗才可降到最低。”
我知道他在向我解释为何如此残忍地杀死俘虏。我忍住声音的颤抖,“接下去如何攻城?”
耶律楚仰头望着天色,“雨一停,便用火攻。”
待黑云散尽,只见血落如花。
带着火的长箭在空中肆无忌惮地乱飞。吞噬掉一切的火焰,带来凤凰涅槃前最后一瞬的绚烂。
城门在攻城锤锲而不舍的打击下轰然倒下。成千上万的骑兵在那一瞬间化身为嗜血的凶兽,奔涌猛扑进这个缺口,用尖牙利爪撕裂、扩大、席卷、吞噬,将挡在面前的一切抵抗都拆毁成四散飞溅的碎片,只剩下大风狂卷般的惨叫与流淌成河的鲜血。
杀戮的血味使人迷乱,满眼所见都是地狱的厉鬼,恐怖的喧嚣淹没整个世界。
我渐渐习惯这样的战场,所以只是静静地旁观,直到最后惨烈的战斗落下帷幕,整个上京城外一片寂静。
太阳落下,又升起。
再次行走在上京城中时,它已被打扫一新。满地死尸伤兵、断戟折箭、卧马破鼓、残幡半旗不见了。这座负山抱海的皇城,毁灭与重生,同在一刻。
“在那个方向。”瑶琴举手指向前方。
辗转打听到的侍女们被分配去的地方都没有在战争中幸免,在一片火海中化为了灰烬,带走所有的罪恶,也带走了还残存的希望。
风卷面而来,空气中充满了悲伤的味道。
“她们都死了……”
耶律楚轻声安慰我:“只要还能找到残骨,便厚葬她们。”
记忆里痛苦而残酷的影像再次复活,并不断在眼前流转……朦朦胧胧的幻觉,就像有无数苍白的面孔飘浮在眼前,笑着流血,哭着流泪。
当初,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我活了下来?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心脏被绵延的疼痛逐渐亏蚀得片甲不留,“他被俘了?”
他没有回答我。
“你一定会杀了他对吗?”
他仍然抱以沉默。
我忽然激动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玉!”在我激烈的摇撼下再无法沉默,耶律楚按住我颤抖的双肩,“无论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
“我只要……”我切齿道,“杀了耶律炀!”
“玉,他不能死。”
“不能死……”我的语气不可遏止地带上了一丝嘲讽,“难道你还要封他为王?”
耶律楚琥珀色的瞳仁闪过异光。他按住我双肩的手更用力了,“没错,我需要忠诚于他的北方各族都臣服于我。”
深深的惊诧与失望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在脑海中恣意游走。我只觉得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喀喀作响,好像寸断一样的剧痛,“你很清楚他曾经对我做过什么。”
耶律楚放开了我,眼底汹涌出中错综复杂的神色。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大局未稳,百废待兴。玉,你我都要顾全大局。”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丝丝缕缕,仿佛缠绕在两人身体之间无法解缚的羁绊,让人透不出气。
“殿下,”回来时,瑶琴扶住我的手,“再好好和王爷说说吧。”
我摇头,苦笑。耶律楚绝不愿在此刻落下杀兄恶名。击败耶律炀已经足够,他一向有这样隐忍不发的功力。
然而,我要杀耶律炀的决心,一样坚决!
我向瑶琴道:“听闻耶律炀就软禁在上京内宫里,我们总有机会。”
瑶琴握紧我的手臂,“殿下可都想好了?且不说王爷定会严加防范,只说若真杀了耶律炀,这满契丹……”
“我要杀了他!”
猎场上,我忽然迷上了射箭。
“拉不开……”
“王妃,请再用点力!”
“唉……”我使出浑身力气,弓弦只开了一丁点儿。
“这把弓太大了。”我断定道。
萧显一脸苦笑,“王妃,这已经是最……小的一把了。”说罢为难地看着旁边的阿休。
阿休也是一脸促狭,“是的哟,王妃,我那把也比这把大!”
另一旁,单臂的李德威伪装得一脸正气,其实还是一脸“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表情。
“这……”连孩子的弓也比这把大。我咬牙,再举弓,按萧显的指示将箭架了上去。对准不远处的草垛靶子,拉——
“对、对,王妃用力!”
“再拉开儿点!”
“好了好了,拉开了!”
“使劲,射!”
弓弦当的一声震颤,箭嗖的轻响——
咦?众人一齐看着那个硕大的草垛靶子。它是为我特制的,比寻常的靶子大得多。可是,靶子上没有箭,靶子周围也没有。
箭呢?我纳闷极了。
阿休忽然鬼鬼祟祟地朝我一指,然后就听见那惯熟的爽朗笑声,“呵……呵……呵呵呵……”
原来是李德威,他到底没屏住。侍卫们开始时还故作镇定,被他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纷纷笑起来。这该死的李德威!我飞了他们一眼,继续寻找我的箭。
“王妃……在你的……”阿休继续向我脚底下指。
我低头一看,呀,箭根本没射出去,不知怎么拉的弓,箭竟乖乖地躺在我脚底下。
“嘿嘿,”连萧显也没例外地笑了,“王妃,骑射这样的粗重工夫哪合适您这样娇贵的身子?不如看小的们表演给您消遣!”
他们快活的样子深深地打击了我。于是我重新拿起弓,对着侍卫们勾勾手指头。
一盏茶后,侍卫们脸色煞白地站成一排,每人头上都顶着个果子。我持弓犹豫,拿捏不准该先射谁。
索性举起弓乱瞄一气,登时人人自危。侍卫们左躲右闪,人仰马翻,叫苦不迭。果子滚了一地,靶场一片混乱。
“李德威,来,你站第一个!”
“啥?”李德威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王妃……您这、这……别……”
萧显在一旁帮腔,“王妃,这可不能闹着玩……”
我消遣他道:“不是你让我看小的们表演吗?”
萧显顿时被众人仇恨的目光剐得片甲不留。
我拿了一个果子,放到李德威头上。
他举起单臂一把将果子取下捏在手中,求饶道:“王妃,虽然小的上次冒犯有加……可不兴这么报仇的。”
我取弓瞄准他手中的果子,“拿在手中也好,我就这样射!”
扑通!李德威跪下了,“王妃,饶命……”
我上前几步,更近地瞄准他。
“大汗救命……”李德威忽然扯开嗓子号叫道。
“哼哼,”我嘲笑他,“看你能把大汗叫来?”
有人从身后捏住了我的弓。
我回头,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这样拿!”
耶律楚捏住我一只手,从身后帮我把弓举高,“一手伸直,一手控弦,双手和箭要连为一线。”说罢轻抚我的背,“背要直,你和弓,应是一体的。”
他引导我将箭瞄向不远处的草靶。我用双目余光看见李德威撒开两腿,如蒙大赦般跑开了。
“看见红色的靶心吗?现在是二十步之距,箭要瞄得比它高一指。”他握住我双手,带着我慢慢拉紧弓弦,轻声在耳边低语:“调顺呼吸,心中暗数,一、二……放!”
嗖的一声,我还不及反应。
“正中靶心!”众人已高呼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有点讪讪的。
“看了很久了。”耶律楚温和道,“你若爱这个,明日叫工匠专给你制个小巧的来玩耍。”
替我专制的弓是金色的,果然小巧玲珑。弓身还被工匠巧妙地雕成了一尾凤鸟,嘴衔长弦。
我挺直身子,把弦拉满,并不十分费力。
靶场上一片寂静,侍卫们都知趣地退下,只有箭频频射中草靶的声音。
“明日大典,你还是在内宫等我吧。”一直看着我射箭的耶律楚终于开口道。
我抬手,又是一箭,牢牢钉在靶上。一个多月来日日操练,我的射术已大为进步了。
耶律楚走上前,止住我继续练射,“仪式冗长劳累。”
我垂下双手,声音带着一丝倔强,“明日,我要在你身旁。”
他居高临下,轻轻擦去我发际的汗滴。
“耶律炀,”他停了停,又道:“你不会想见到他。”
我轻轻哼了一声,举手捶耶律楚后背,“那我隐在帷后,只看你登位,便退回内宫。”
他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玉,答应我,有些事你定要忘记。”
我知道他已应我,潦草地应着,又看了一眼射在靶上的那些箭羽。
翌日大晴,旭日喷薄而出。天空中绚烂浮光,云霞翻涌。
上京笼罩在一片胜利的光华中。礼炮高鸣,云旗招展,彩毡铺道。侍卫五步一卫,执戟守护,直通外城。百官列位在长阶两侧。长阶尽处,亲王仪仗,耶律楚负手而立。
今日之典,耶律炀将奉退位诏书,退下皇位。耶律楚代表大周封他为北漠汗王,实际是依契丹惯例将失败者放逐北方。然后,耶律楚受大周诏封为契丹汗王,依旧对大周称臣。
随着礼官长长的呼声,内宫门缓缓打开。耶律炀仍身着汗服,独身手捧退位诏书,一步步向长阶行来。
四周的每个人都屏息凝神。所有人都注目这权力的交接,见证一个新的时代。
他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空气也益发凝重起来。
耶律炀终于举步迈上了最后一层台阶,向耶律楚跪拜,“拜见汗王!”
这是耶律炀代表整个北契丹,臣服于耶律楚,臣服于大周。
耶律楚俯身扶起耶律炀,“兄汗请起。”
耶律炀将退位诏书交给礼官。礼官立刻开始宣读。这一整套仪礼,都是依照大周典制。
在礼官朗朗的诵读声中,我的视线越过身前遮挡的轻帷,凝注在耶律炀身上。不远处的这个人,就是我时时刻刻煎熬在心的仇人。
目光转而向下,我看着他顺服而垂下的双手,那双手曾残忍地扼住我的喉咙,夺走我最珍贵的东西……我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双手,如今已经失去了覆雨翻云的能力。
我所处的观礼台在另一楼台,虽与他们距离不远,要近耶律炀之身却不可能。这是耶律楚放心让我观礼的原因。
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刻苦练箭,并不为用弓箭射杀。有些本事,是彼此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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