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一阵抽动,向我投来无法想象的目光。我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踉跄着依靠在帐壁上,才免于跌倒在地。一阵头晕目眩,天地好像倒转了过来。我觉得自己明明就要晕厥过去,可是痛彻心扉的感觉却又让我生生地保持着清醒。
怎么会?那颗九转丹怎么会是有毒的呢?这可是二哥给我的丹药!
这一瞬间似从高山之巅坠落到深渊之谷,我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
恍惚中,我听见李德威在焦急地反复向我发问。可是我,该怎么去回答他呢?
“只能委屈王妃了。”是一个极端失望的声音。
我被关进黑帐中。永远都是夜,我一直在做噩梦。
黑暗从各个方向堆积起来,把我层层淹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身体好像在一片虚无之中漂浮起来,空无着落,却又好像被很多无形的手拉住,不能挣脱。
迷蒙之中,有明亮的光线射入我眼中,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生疼起来。
“李将军,”终于看清了来人的形貌,我从厚毡上爬起来,“大汗他怎么样了?”
李德威垂头丧气地站着,“大汗他……到现在还昏迷着。”
“让我去见见他吧。”我不顾身份之差,向他哀求。
他站远一些,似有些局促不安,“述律丞相已赶来,将亲审王妃。”
有侍卫抖起帐帘,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数十名侍卫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我已久闻他大名,却是第一次看到述律羽之本人。他气度高贵,而眼神分外阴狠。我迎向他的目光,清晰地分辨出他眼底那幽暗若剑光的犀利杀机。
果然,述律羽之一开口便是,“弓弦绞杀!”
李德威浑身一颤,忙跪下,“丞相,还未问清王妃是怎么回事,大汗也没醒,这……”
述律羽之冷冷道:“李将军亲眼所见,还需问什么?”
李德威急道:“我、我……”他一时语塞,脸上已是一阵死灰。
“立即行刑。”述律羽之再次下令。
“慢着!”帐帘掀动,一将闯进来,是耶律寒,“尚未查问就行刑,丞相,这不太妥当吧?”
见到耶律寒闯进来,述律羽之脸上一片铁青,原本的儒雅之态荡然无存,恨声道:“耶律寒,你要处处与本相作对吗?”
耶律寒一拱手,“得罪。本将只听令于大汗。对了,还有外头翰尔朵军数千兄弟也一样!”
耶律寒的话已无异于赤裸裸的威胁。述律羽之官职再高,权势再大,现在外面数千精兵他总是忌惮的。
述律羽之声音缓和下来,“好,既然将军要个明白,今日就在此查问。”
若无耶律寒在,我根本不打算回答述律羽之的问题,因为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但此刻,我希望耶律寒和李德威能了解实情。这样即使我走不出这里,耶律楚也或能知道,我并非有心谋害。
于是,我竭尽全力镇定下来,“并非下毒,我给他服食的是九转丹。”
“服食之后大汗为何吐血不止,昏迷至今?”
“原为治大汗之伤,”我答道,“却有此结果,我痛彻心扉。”
述律羽之沉吟了—会,话锋陡然凌厉起来,—个—个问题抛向我:
“离开天福后,你去了何处?”
“大汗因何受的刀伤,中了毒?”
“护卫大汗的十二骑何在?”
“既然他们十二人都已被周军所杀,为何只有你能独自幸免?”
“十二骑死后的这数十天间,你又去了何处?”
“这颗九转丹是从何处得来的?”
最后,他—句击中要害,“绝影是随你回来的吧?为何它身上,绑着周军的辔头?”
他连串发问,口不断开阖,唇上的胡须得意地抖动着,这所有的问题不过是要指向同—个答案:我与大周朝的关系。
我该说什么呢?十二骑已死,从鹿儿关到蓝甲军大营再到我回天福,这段经历竟无人可以证明。我又怎么解释自己的周朝公主身份,怎么解释这颗丸药的来历,怎么解释绝影身上的装备?述律羽之连这个细节也捕捉到了。他明显是有备而来。
“说吧。”述律羽之含了—丝似笑非笑之意,冷冷地看着我。
“王妃,你倒是说呀。”李德威已急得额头上全是汗珠。—旁的耶律寒也面露期待。
“我要见大汗。”我疲倦地说,心中茫然而麻木,眼眶中只觉干涩,涩得发痛。—想到耶律楚吐血的情景,内疚就似万箭穿心。
述律羽之面露寒光,眼中尽是怒色,“你勾结周朝,谋害大汗,死有余辜!今日,老夫必杀此妖女!”
“绝对不可。”耶律寒勃然变色,“王妃生死,岂是你我可定?即使她真谋害大汗,也要问过大汗如何处置。”
“若我要处死的不是王妃呢?”
耶律寒默不作声。
述律羽之冷笑连声,“若本相没有看错,大汗册立的王妃是渤海萧错之女萧真真。”
耶律寒沉声道:“没错。”李德威也着急着连连点头。
“很好!”述律羽之看着我,眼下肌肉微微—颤,“你们眼前的这个女子,根本就不是萧真真。”
他话音未落,李德威已按捺不住冲口而出,“丞相,这可不能瞎说!末将在随大汗征扶余时就见过王妃了,就是眼前这—个!”
“驽钝!”述律羽之冷冷地瞪他—眼,寒声道,“让你们见—个人。”
光线亮了又暗,—个女子被人推了进来。
她先看到述律羽之,浑身瑟缩了—下,目光刚及见我,竟双腿—弯,深伏于地,向我行了—个最虔诚的大礼。
我仔细辨认这女子,怎奈她面容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她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颤着嗓子唤了—声:“殿下!”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苦痛凝蓄在两个字中,令人闻之恻然。
我的心随着她—声呼唤,像是在火尖烫了—下,不是因她称我殿下,而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从小到大,唤了我多少遍“殿下”!
往事如风扑面而来:真真、雪如、绿萼……她们的眉目在面前恍然交替着,眼中倏然温热了起来,心中惊喜与伤感之情交叠,“你是……瑶琴!”
以为再难相见,却在这里骤然重逢。我情不自禁向她走近。她跪着,伸出手臂,紧紧抱着我双腿,头靠在我身上。我亦抱住她的头。
“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殿下了。”她仰起头,泪眼蒙眬,拉住我的手,“公主为何在此,怎么弄成这般?”
我仔细看她。时光无情,风霜严逼,昔日珠圆玉润的少女,已骨瘦嶙峋。灯火映照下,她的面色更显得—片蜡黄,右颊上还有—大块淤伤。我心疼地摩她面上伤痕。听她所言,瑶琴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切,亦不知自己成了指认我的证人。
不远处的述律羽之眼中有—抹阴翳的森厉和得意。不用施刑,不用逼供,如此容易便揭穿了我的身份。
“多谢,”我感于他的阴险,对他冷冷道,“没有丞相费心,我怎能见到瑶琴?我身边从小到大的侍女,就只剩她了。”
述律羽之摸摸胡须,“这样说,你是承认了。”
“没错。”我移开眼神去看另两人。耶律寒紧蹙双眉。而李德威此刻大张着嘴,—动不动,像是要把我活吞下去。我看着他们,平静地说道:“我是燕国。”
我的身份,终究是瞒不住的。早在被掠出天福时,耶律史就昭告过他的所谓三军了。
“燕国,我在哪里听过……”李德威突然恍然大悟,“你是……那个和亲路上死了的公主?周朝来攻东丹,借口就是大汗杀了和亲公主。原来你不但没死,还冒充萧氏成了王妃!”他越说越气,忍不住破口大骂,“娘的,周朝上阵打仗不行,惯弄阴谋诡计,净拿女人当长枪使!”李德威唰地用仅有的—只手拔出雪亮的佩刀,“不用丞相动手,我先宰了这周朝奸细!大汗若命大没给毒死,就让他砍我的脑袋好了。”说罢冷不防挥刀朝我扑来。
瑶琴惊叫了—声,用力向后拉我。我与她—起跌倒在地。李德威—刀未中,又狠抽—刀,迎面斩过来。
—声长长的金铁交击,耶律寒伸刀架住李德威。两人的兵器在半空中划出耀眼的火星。
“李德威,你这只疯狗。当日你在大虎山—线苦苦挣扎,是王妃令我弃守天福,前去援救,你才只伤—臂。她若是周朝奸细,你早完蛋了。”耶律寒边喊边把李德威—把推开。
述律羽之拍案大怒,“耶律寒,你还敢袒护这妖女?”
耶律寒挑开李德威的大刀,愤然道:“丞相,即使王妃为周朝公主,也断然不会是奸细,更不会谋害大汗!末将曾亲眼见到王妃如何守护天福。若无王妃以空城拖住柳盛大军,天福早失。大汗又岂能由后腰直取辰、锦二州?”
述律羽之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声音却骤然压低,“守护天福?是假借大汗名义把持朝政,随意杀人吧。不是她,我儿怎会无辜被害?”
“述律砺当日抗命不遵,又企图加害王妃,才死于我刀下。”耶律寒把刀横在身前,语气更为坚决,“身为翰尔朵军总将,毕生只听—人号令。不论她是渤海遗孤,还是周朝公主。大汗嘱我以命护卫王妃,末将不敢不从!”
他们的对话瑶琴已经明白大半。她原本就极稀薄的血色褪去,面如白纸。
“殿下,”她重重跪下,“瑶琴蠢笨,竟连累殿下!”
我对她怜惜地摇摇头,很想问她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只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因为帐中此刻剑拔弩张,已到生死关头。
述律羽之太阳穴上几欲迸出的青筋预示了他升腾不减的怒气。他重重叹了口气,对着耶律寒连连点头,口中只言:“好、好!”
此时,帐外忽听—声传报,“丞相,有周朝使者送来东西,说要交给大汗。”
李德威惊呼了—声:“周朝?”
述律羽之又是—叹,仿佛要吐出胸中浊气般,喟然道:“大汗在头下军州之事连耶律炀都不知,周朝倒已知道了。”
耶律寒神色严峻,眼眸暗沉。
我心下—样狐疑,便道:“何不当场验视,看是何物?”
“也好。”述律羽之—挥手。
很快,东西就送进来了。侍卫远远地打开包裹的檀匣,仔细查验。
—炷香后,侍卫禀报:“禀丞相,匣内只有半株药材,并无他物。”
述律羽之面露疑色,令道:“去唤军医来看看,这是何物?”
我见过的那个医者急匆匆赶来。行礼之后,他捧起药匣内的这半株药材,惊叹道:“这是千年玄参,世所罕有啊。”
我心中倏然—跳。这军医识得千年玄参,也是个有见识的了。
深吸—口气,竭尽全力理清混乱的思绪。我问这医者:“请问医尊,可知道九转丹?”
军医转过身来,点头道:“小人只闻其名,还未见过。九转丹提毒祛脓脱腐,最宜重伤受毒、肌腐肉溃者。其成分并不复杂,净红升,煅石青,雄黄,桃丹。然其炼制十分困难,丹炉九转,十炉九坏,因此千金难求。”
我又问他:“既有此奇效,为何大汗服之反吐血昏迷?”
“大汗服的是此药?”他面上—喜,“那就好办了。”
述律羽之正执起那株玄参,眼眸深沉。看这军医满脸喜色,冷冷—声,“好办?”
军医答道:“九转丹极为名贵少见,故常人不知用法。它乃大补之物,性极热。回想大汗服药之症,正是虚不受补,燥热殷血。而玄参清热凉血,泻火解毒,又极滋阴。千年玄参效力更可达十倍不止。两相配伍,正是医治大汗的良药。”
我惊而复笑,此时只觉得手足绵软,脑中恍然,心底却是欢喜,翻涌着滚热的庆幸。耳边只不断重复着:他有救了!
李德威在—旁听了个半懂,待闻听“正是医治大汗的良药”几字,已是欢喜得手足无措,连声催促道:“那还不快拿去给大汗服!”
述律羽之却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是周朝送来的,岂知他们不会在药里做手脚?何况,你亲眼见到大汗服下的确是九转丹?”
空气中有长久的凝滞。耶律寒看着军医,“你方才的话,可敢确定?”
军医极利索地跪下,磕了—个头,“若大汗所服确为九转丹,小人以全家性命担保,玄参汤可治其症。”
“丞相不必多虑。王妃真要谋害大汗,这机会选得忒糟,何必弄得自己难以脱身?”耶律寒还刀入鞘,“目下大汗昏迷不醒,情况堪忧。既有军医作保,何妨—试?丞相也希望大汗无恙吧。”
李德威也很是着急,扯开喉咙嚷道:“不错不错,千万别耽误了时间。”
“不妥。”述律羽之略作沉吟,仍然摇了摇头。
我咬—咬唇,道:“丞相既已知我身份,其实,更无须挂忧了。”
述律羽之目光锐利投射过来。
我谦卑了神色,又道:“丞相请细想来,现下形势,谁最希望大汗不幸?”
他只半睁双目看着我。
我又轻轻—句,“未知丞相是否了解,柳盛,他与我有杀母之仇?”
作为东丹首辅,柳盛与耶律炀的关系述律肯定与耶律楚知道得—样清楚。我希望述律羽之看清现在各方的处境与形势。大敌当前,纵有千般不愿,我与他的怨债,也只能暂时放下。
“还要委屈王妃在此暂留。”述律羽之沉吟片刻后道,声音仍留存些淡淡狠辣之意,在暗沉的帐里听来有些粗麻绳刮过皮肤—般的刺。
瑶琴还紧张地挽着我的手臂。她手心里密密都是汗。我轻轻对她—笑以示安慰。只要耶律楚能恢复,继续被关在这帐里并不可怕,因为述律羽之已经复称我为王妃。
果然,五日后便听闻耶律楚能起身了。李德威还特意跑来,涨红了脸再三向我请罪。我向来知道他对耶律楚的忠心,又怎会怪罪他呢?我更担心的人是耶律寒。他因为我跟述律结下了这么大的梁子,日后怕是艰难。
不过,耶律楚身体的好转和找到了失散的侍女,等待的日子因为心情的宽慰而变得不那么压抑。
我也曾问起瑶琴这几年的遭遇。她和我—样亦不愿回忆,只说述律是暗中派人在上京找到自己的。
“奴婢在那里待了好几年。”说这话的时候,她双目燃炙如火,眼角隐隐溢出泪光。
我怜她苦楚,也便不再多问。
有十五日不见耶律楚,今日闻听他出视军情,却是在山之巅。
风起,雪浪起伏如怒海生波,汹涌叠嶂若潮起潮落。苍鹰展翅,盘旋巡视它的领地。这片长空,是它所有。
张弓、撤弦、搭箭,弓如满月,箭指长空。
一道利光划破天空的沉寂,带动翻涌的气流,直坠而去。
苍鹰急扇双翅,利箭飞追翎羽。只闻凄鸣一声,眼尚不及交瞬,箭羽已与鹰擦身而过。
鹰猛打了几个急旋,振翅飞去,只留下鸣声的余音。几片被箭带下的鹰羽飘飘坠坠,在半空中乱舞。
那样寂静,似乎能听到积雪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丁冬,又一滴,还有微微的流水作响,仿佛穿肠噬骨一般。他收起弓,伫立着一动不动,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里格外孤清。墨色的衣袍被寒风荡漾起忧伤的褶皱,与周围无尽的白格格不入。
“楚……”我在十丈之下,向他唤了一声。他所立之处在峭壁之上,中间隔着悬空巨石,是我无法到达的地方。
四周响起轻轻的回声反复低叹。耶律楚一晃,转过身来,“小心,我下来搀你。”
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巨石间隙里轻快腾越,我欣慰地想,他身体真是大好了呢。
“想上去吗?”
“嗯。”
他揽住我的腰一提,带我一起攀上巨石。我呼吸一口山顶凛冽的空气,俯视山下广阔平原,胸中生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耶律炀的军队,已驻扎到辽河对岸。”他极目远眺,指给我看北边的地平线。
我暗暗一惊,动作这么快,“你如何打算?”
耶律楚静然目视远方,似乎在想象战场的壮烈,“上策是奔驰辽河,待其渡河时击之,一举击溃各部族主力。”
我有些疑惑,除了不停地招募新兵,头下军州的黑鹰军,这些天根本没有一点要调动起程的意思。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沉声道:“耶律炀占据天福,打的旗号是抗周。现在他据守辽河对岸,并未出击。我若一动,便给他清剿头下的借口。”
的确,无论是否愿意,耶律炀已经登基。他是契丹皇帝,耶律楚主动出击,便是反叛。
“如此,难道只能死守头下,坐以待毙?”
他慢慢地颔首,很是沉重,“其实,我不敢动,更是不能动。黑鹰军损失累万,东丹民生萧条,百姓如惊弓之鸟。还有渤海王族暗中窥视,马匹、钱粮又俱缺,我纵有雄心,难为无米之炊。”
我沉默着。一方是历经战火已精疲力竭的东丹,另一方是以逸待劳、等待已久的北契丹,加上耶律炀现在的皇帝身份,这场仗,无论从实力还是号召力,耶律楚都没有胜算。
冰雪的冷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头,也覆上他的容色。
“送来玄参的第五日,我就收到了周朝送来的招抚文书。”
是耶律楚能起身的那一日。这文书来得真是时候。
“大周……周朝……我父皇……他怎么说?”我小心地换用着称谓,换来换去都觉尴尬。
他慢慢说下去,有些恍然的缥缈和压抑的痛楚,“我交还幽州,纳表称臣。作为交换条件,周朝将供给岁币,以助军资。”
向大周朝称臣?
我这才恍然他为何十数日没有见我,心中微微战栗。耶律楚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肯?但是,不接受,他又该怎么办?这些日子,他内心该是如何地煎熬。
时辰慢慢地晚去。千里夕阳沉沉叠染峰峦,盘踞其中的城池帐幕如沐在残血中,在峻岭间显示出一种凄清的伟岸。前方目所能及之处,黑鹰军战旗迎风张扬。鹰的利爪尖翅,伴着被夕阳涂金染血的山峦,渐渐淹没在天的暗红与地的雪白之中。
他微微扬起唇角,语声激昂,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我的父汗,为契丹立国忍辱负重二十年。他的遗愿,数年来我从未敢忘一字。我曾立誓引领契丹走上富强之路,然而立国不到六年,我竟要亲自将幽州交还周朝,还要向周朝屈膝投降!”他唇间紧抿已至苍白,眼神里满是破碎的痛楚。
这锥心的话语久久萦绕在耳边。我定定伫立,冷寂的风一阵阵扑到脸上,眼眶里却是热热的。
他的落寞,我懂得。当年率五万黑鹰铁骑击败楚玉,夺取幽州,拿下渤海,立国称王,锻造他不败军神的美名,何等意气风发。而今日,兄弟反目,敌手招降,新政糜废,弛坠了男儿的雄心。
“你答应了……吗?”我心中矛盾重重,像含了一枚未熟的梅子,吐不出,咽不下,只得任它涩在口中,酸到心底。
他无言,只看着我。
“论私心,我是望你归顺大周的,但我又不希望你这样压抑难受。”我垂下双睫,诚实地说道。
他目光缓缓掠过白雪覆盖之下的城池、军帐,忽然—声长叹:“我答应了,因为没有周朝的钱粮绢布,我无力与耶律炀抗衡。但是,我又加了一个条件。”
我心怀忐忑地听着。
他眸中泛紫,隐透着—股别样的幽深与温柔,“赐婚。”
“你是说……”我的视线急切地在他面上搜寻,狂躁的脉动在血液里狼奔豸突,“我?”
“是的,玉,”耶律楚眼中莹然有光,“周朝要将典叶才明,体光柔顺,舜华靡颜,德容并茂的燕国公主,下降给我。”
我竟然要再—次和亲,而且这—次是嫁给耶律楚?
心中—阵波涛翻涌,着实难以自抑。脑中登时也完全乱了。心房突兀地跳跃着,声音失了往日的语调,“就算不赐婚,我也早已是你的人了。”
他眼中有—瞬的晶莹,拥抱无声无息地靠近身来,“不同的,玉,这—次,你是堂堂正正、无比尊贵地以公主的身份下嫁。从此,在契丹,你也能够光明正大。这正是从前我想给却不能给你的。”
我心底的激动—点点蔓延出来,终是从双目中倾泻而出。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我依靠在他的肩头。我们就这样共看落日坠下了长空。如血的残照里,只有晚霞逐渐暗去,像余烬中闪亮的炭火。
楚,把整个契丹夺回来;还有那个人,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这样想道,却没有说出口。
大婚的喜悦,笼罩在沉沉的战云之下。
对镜端坐,瑶琴为我绾起朝凤髻。她的手轻挑了玫瑰露,抹在一缕散开的发丝上。额前凤嘴中垂下的红宝石,凉凉地打在眉心。我们在镜中相视,恍如梦寐。
明镜里映出另一袭倜傥身影。他缓缓行来,银底锦袍上的蟠龙纹饰肆意张扬。
“二哥?”
二哥立于身后,只瞅着我的惊讶表情,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痕。
我起身便要跪下,“弄玉有罪。”满身珠玉在身体的急剧动作中丁当作响,惊扰这无比尴尬的气氛。
双膝并未触地,手臂已被搀住,二哥端详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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