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像是短暂的一瞬,又好像已过了许久。
睁开眼,李追远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坐起身,认真环视四周,要确认的不仅是这里是不是自己的房间,还有眼下是不是在梦里。
良久,李追远确认了,这里是现实。
可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太爷最后手掌持符拍向瓷砖的清脆声响。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李追远就记不清了。
他甚至不记得转运仪式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太爷房间里走出来回到自己卧室的。
低头,看向自己膝盖上的被子,每晚睡觉时被子都会盖在肚子上,而他有自己的对折被子方式。
也就是说,不是太爷把昏迷的自己送回床上的,因为这被子,是自己折的。
走下床,看了一眼钟表上的时间,凌晨五点,阿璃一般在六点左右才会过来。
走阴次数多了,在刚睡醒的那段恍惚中,心底难免会有些许心悸不安,本能地想去确认现实与虚幻。
就像是出门后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停下,开始焦虑自己是否关了门。
而每次睡醒一睁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阿璃时,就能省去这一步骤。
口有些渴,李追远走到书桌边想去拿水杯,却发现杯子里全是纸灰。
他马上开始检查起自己的本子,虽然处理得很干净,却依旧能看出有页码被撕去的痕迹。
但被撕去的,不是自己写下的东西。
目光看向桌上的笔筒,那里有四支笔,摆放位置符合自己习惯,但自己最常用的那支笔油量下降了很多。
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
深夜,自己躺在床上正在熟睡,书桌前则坐着一个陌生人,拿着自己的笔在自己的本子上写着东西。
最后,这个人又将写下的东西撕下来,点燃,投入杯中。
李追远打开抽屉,里面放着自己余下的零钱,一分都没少。
书本、作业簿以及笔筒都是按自己习惯归置,再结合自己丢失了昨晚转运仪式后的记忆,李追远不禁怀疑:
那个昨晚坐在这里写东西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可是,要是自己的话,写下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烧掉呢?
自己是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自己看的?
而且,烧掉的这一举动,恰恰就说明了,昨晚的自己,似乎能预知到这段记忆会缺失。
李追远翻开桌上的这些书,并不奢求能在书里找到些线索,因为他没有在书上写写画画的习惯。
但在拿起《正道伏魔录》下册,翻到最后一页时,李追远看见了一处变化,一个字被涂去,旁边新写了个字。
——魏正道著。
被改成,
——伪正道著。
李追远皱起眉,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昨晚坐在书桌前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因为不管是家里人、小偷、变态还是脏东西,都无法匹配上这般无聊的举动。
也就只有自己,对之前的“为正道所灭”,产生过些许恶趣味地联想。
“我到底,做过什么?”
李追远走到衣柜前,柜门镜子里倒映出他的脸。
刚一和镜子里的自己完成对视,李追远忽然感到剧烈的心慌,马上避开视线。
那股冰冷的剥离情绪,自心底再度浮现,而且这次来得格外凶猛强烈。
他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嘴里不停念叨着自己关系网里的名字,这次,念叨最多的是阿璃和太爷,至于其余人,包括爸爸妈妈他们,都只是最后一起顺带提一下。
终于,那股感觉消退。
李追远放下手,蹲在地上的他,扭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两人”一起在喘息。
彻底平复好后,李追远站起身,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让自己清醒一点。
推开门,隔壁门也同时被推开。
李追远和李三江几乎同时从门里走出来。
“咳…”
清晨带着凉意的早风迎面吹来,李追远忍不住停下步子咳嗽了一声。
“吧嗒!”“吧嗒!”
“我他娘的!”
空中,恰好有两只鸟并排飞过,而且同时遗落下了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李追远看着自己身前地上的鸟屎,要是刚自己没咳嗽停步那一下,那鸟屎就落自己头上了。
李三江用手摸了一下头,看着手指上残留的白色,放鼻前闻了闻,皱眉欲呕。
他下意识地想要在墙上擦一擦,可又想到这是自己家自己卧室门口,也就只能走到露台水缸边,先洗手,再舀水准备洗头。
“太爷,我去给你接点热水,你这冷水洗头会感冒的。”
“小远侯,你去给太爷我拿点洗衣粉,再拿条干帕子。”
李追远先把东西拿来,接着提起暖水瓶将热水倒入李三江洗脸盆里,然后自己也在旁边刷起了牙。
“娘的,今儿个真倒霉,晦气。”
“太爷,就当是喜鹊给你报喜了。”
“太爷我发现了,就属你这西那康子会说话。”
“太爷,昨晚你什么时候睡的?”
“转运结束我就睡了,睡得早,弄得我今天起得也早。”
“太爷,你还记得转运后,都做了什么吗?”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上床睡觉啊。”
“就是太爷你把符纸拍地上后的事情,太爷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怎么可能不记得,我昨晚又没喝酒,又不会断片。”
“真记得?”
“小远侯,你咋了?”
“太爷,昨晚仪式结束后,我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你跟我说了晚安,就回你屋去了,你到底咋了,是又做噩梦了?”
“没,没有。可能是昨晚睡得太舒服了,一些东西记不清了。”
“这很正常,别说你是细伢儿了,就算大人也会这样,睡得舒服好啊,这证明转运有效果了。”
说话的功夫,李追远就看见楼梯口走上来的阿璃,阿璃今天是一身仕女服,端庄可爱。
李三江边擦头边砸吧嘴道:“别说,小远侯啊,这丫头长得确实好看,以前太爷我觉得‘美人胚子’就是个奉承客套话,直到看见这丫头。”
李追远点头:“阿璃确实好看。”
放以往,老长辈们的一大乐趣就是看着眼前凑一起玩的男女小辈,乱点一番鸳鸯谱。
但李三江只是摇摇头,叹了一声:“要是没病多好。”
老人至今还记得当初把糖塞小姑娘手里后,小姑娘暴起的场景。
“太爷,阿璃没病。”
“行,她没病,你有病,行了吧?”
“嗯。”
李追远知道,自己确实有病,早上才刚发作。
“对了,太爷,润生哥今天要回西亭看山大爷,我想跟着一起去。”
“那你去吧。哦,对了,你等着,我回屋拿点钱给你,你买点东西一起送去。”
“太爷,你对山大爷真好。”
“我是怕那山炮把钱输光了饿死。”
李三江进屋给李追远拿了点钱,随后就走下楼,喊着:“婷侯啊,今儿早点做早饭,饿了!”
李追远看着手里的钱,又把自己余下的零花钱也放上去,露出微笑,本钱够了。
阿璃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男孩手里的钱,眼睫毛微微跳动。
坝子上,柳玉梅正在泡茶。
李三江走下楼,伸着懒腰,感慨道:“哟,今儿个天气应该不错,会是个大晴天。”
柳玉梅应了一声:“那你今天不出去遛遛?”
“有啥好遛的,这么好的天气,就适合往藤椅上一躺,晒着太阳打着盹儿。”
柳玉梅笑笑,不再言语,转而用自己右手无名指和食指,将茶杯提起。
刚提到半空,忽的杯子晃动,里头的茶水也洒出了一些。
柳玉梅无视自己烫红了的指尖,不可思议地盯着手中的茶杯,确切的说,是盯着里面只剩下一半的茶水。
“怎么一下子洒出去这么多?”
虽说月有盈亏,潮有涨落,但基本都有迹可循,变化中可得静相,因此一般不会出现这种剧烈波动。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李追远和秦璃走了下来。
柳玉梅的目光很自然地看向男孩,仔细观察男孩脸的同时,她那置于袖口内的左手,指尖交替轻触。
像是要逗女孩开心,李追远对阿璃做了一个鬼脸。
柳玉梅的手指不得不停止掐动,因为面相变了。
李追远转身朝向柳玉梅,很礼貌地问好:“早上好,柳奶奶。”
“早,小远。”
李追远走去厨房,帮刘姨端粥和咸菜。
他留意到场子西北角晒着不少新制的香,开口问道:“刘姨,可以麻烦你帮我做一些短的香么?”
“当然可以,要多短?”
“和烟盒里的卷烟差不多。”
“可是那么短的香,能拿来做什么,燃一会儿就没了。”
“也不用燃太久,一根烟的功夫就行了。”
“行,姨给你做。”
“谢谢刘姨。”
用过早饭,李追远就和润生一起出发了。
要回家了,润生很兴奋,不时双放手唱着歌。
他唱了很多歌,但基本都只会唱一首歌里的经典几句,坐在后面的李追远,像是在听着歌曲串烧。
西亭镇并不算太远,润生唱歌也不耽搁蹬得飞快,没用太长时间,就骑到了家门口。
李追远看着这个家,和进村时所见的其它民房比起来,真的是够破败的。
润生进去后喊了好几声,没得到回应,然后走出来对李追远说道:
“小远,我爷不在家,应该是打牌去了,不过家里米面还在,我们中午有饭吃,嘿嘿。”
“那我们去找山大爷吧。”
“走,我带你去找。”
村里有好几口“堂口”,都开在民居里,小的就三四桌,大的则有十几二十桌。
默认规矩,在这里打牌得交一份茶水钱,要是赢了大牌,老板也要分点喜钱。
而老板除了提供茶水瓜子花生外,还得帮忙联络人凑牌局,这一项能力,则决定了堂口是否能做大。
眼下还是夏天,不属于堂口旺季,真正的旺季是过年前后。
那些外出打工的,都回村过年了。
很多人在外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带着攒了一年的血汗钱回乡后,就立刻穿上新衣服,坐上了牌桌,嘴里叼着为了过年特意买的好烟,摆开架势,开始大杀四方。
当然,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被四方大杀。
要知道,基本每个村里都会有一小群平日里也不正经上班,每天就打打牌混日子的人,他们,可就指望着过年时开张,赢下来年的生活费。
而那些外出打工的平时哪有多少机会打牌,水平本就比不上这些村里油子,再加上还可能碰到做局。
因此,经常有人刚回村没几天,就把一年打工挣的钱都输光的,还有不仅输光还欠债的,更惨的是年都没过完,就得灰溜溜卷起铺盖重新踏上打工之路的。
这些,都是路上润生对李追远说的。
因为润生听到小远说,他这次想来打牌,这才讲出这些来劝阻他。
李追远发现,润生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人,憨厚是其本性,但他又有细腻的一面,否则也看不出这些门道,当然,他打架时的那一面,更让人震撼。
“润生哥,你知道山大爷打牌经常输,怎么不劝劝他?”
“他是我爷爷,我得听他的话,就像你是我弟弟,我也得听你的话一样。”
“你才是哥哥。”
“我爷说我笨,这辈子就只能听两种人的话。”
“哪两种?”
“一种就是我爷他自己,我爷说,他其实也笨,听他的话可能会让我跟着他一起吃苦,但至少他不会害我。
另一种就是听聪明人的话,聪明人可能会害我,但害我之前会让我先享福。”
山大爷在村西头的一家小堂口打着牌,人不多,就一桌,玩的是四人斗地主。
李追远和润生进来时,山大爷刚放下手中的牌,正在给钱。
“哟,润生侯回来了。”
“润生侯,好久不见啊。”
“你爷才刚提起你哩。”
牌友们显然都认识润生,热情地打着招呼。
山大爷也站起身,摸了摸润生的胳膊,笑道:“好,果然,在李三江家吃得不错,看起来更壮实了。”
这模样,像极了看自家会跑去隔壁邻居田里吃饭的懂事牛羊。
“爷,小远也来了。”
“山大爷。”
“嗯嗯,小远侯。”山大爷伸手抓向牌桌上的钱,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打牌时拿钱会晦气,等晚上,大爷买熟菜给你吃。”
“好呀,山大爷。”
李追远扫了一眼山大爷面前的那一叠钱…嗯,已经浅到无法再用“叠”这个字了。
开始抓牌了,山大爷嘴里叼着烟一边摸牌一边和润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李追远就站旁边安静地看。
没多久,山大爷就输了三把,两把地主一把农民。
样本太少,李追远目前还不确定山大爷牌运是否真的差,可至少确定了一点,山大爷牌技是真的很一般。
这种牌技又差又爱玩的牌友,到哪儿都备受欢迎。
不过,李追远并不打算在这里下场,斗地主节奏太慢,而且还牵扯到配合问题,赢钱效率不够高。
李追远拉了拉润生的胳膊,润生会意:“爷,我先带小远回去了。”
“嗯,好。”山大爷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他已经输到兴头上了。
润生骑着三轮,将李追远带到一个大的堂口,民房外搭了一个棚子,里头有八桌人正在玩,有打斗地主的也有打桥牌的,最大的那张圆桌,则有九个人在炸金花。
炸金花这种赌博,得人多才好玩,才能“诈”起来。
“润生哥,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了么?”
“嗯,记住了。”润生拍了拍胸脯,然后走到圆桌空位处,坐了下来,“加我一个。”
圆桌上其他人都愣了一下,目光打量着润生。
西亭镇位置四通八达,小堂口基本是本村人玩,大堂口则外村人多,所以不少人都不认识润生。
主要还是润生的年龄太尴尬,你说他还是个孩子吧,这个块头这个年纪,也不能算了,可你要说他是个大人吧,又有点稚嫩。
牌桌上的人不喜欢和小孩打,一是传出去不好听,二是小孩子兜里往往也没几个子儿。
堂口老板是个矮胖子,他对润生挥挥手:“润生侯,别闹,你爷不在我这里,你去别处找找。”
“我说了,我要玩!”
润生故意冷着脸,然后把李追远给他的钱,全拍在了桌面上。
桌上人看润生这架势,再看看拿出的钱,都默默点点头,老板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倒茶,嘴里嘟囔着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润生有些紧张,却依旧继续绷着脸。
这一轮牌局还没结束,还剩三家在闷。
李追远目光一一扫过圆桌上的九人,将他们的面相全部记住。
炸金花就三张牌,技术含量比斗地主要低太多,运气成分也就是牌运占主要因素。
按理说,要想稳定赢钱,玩这个很不明智。
但李追远有自己的方法,他将这些人面相都记住后,接下来看牌拿牌时,这些人的任何微表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精明的老赌徒会擅长隐藏甚至欺骗,但这没关系,《阴阳相学精解》里,那海量的面相图鉴,相当于在李追远脑子里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资料库。
再会伪装也不可能一点破绽都不露的,这世上肯定有这样的高手,但李追远相信在村里肯定碰不到,因为他们不会像自己这么无聊,跑村里堂口来挣钱。
这一轮结束,润生上了底。
连续三把,润生都是看牌后就丢,闷都不闷,而且丢牌时,都是故意掀开来丢,一点都不藏。
这是李追远要求的,他需要丰富一下自己的样本,比如什么大小的牌型对应的微表情表达。
当然,润生这三把牌都很烂,一手都不值得跟。
好了,样本数据收集完毕,也很详细,因为桌上的人,也喜欢掀牌,不喜欢藏丢。
李追远默默地往润生身边靠了靠,润生则挪了一下屁股。
下一轮发牌时,牌几乎就发在了李追远的面前。
这一幕,让桌上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们是有些不满意的,润生还能算小伙子了,可润生身边这孩子也实在是太小了。
不过他们既然坐在一起,也就不便再说什么,毕竟,父亲打牌时把儿子抱怀里让儿子摸牌的都有的是。
李追远拿起钱,丢上去,跟着小闷了一手。
“这孩子是谁家的啊,长得真白嫩。”
“衣服也不错哦,穿得挺洋气。”
桌上人开始对李追远进行评价。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即刻开始,牌桌上所有人,对眼前的小男孩,都是处于“明牌”状态。
这不算作弊,因为“察言观色”本就是炸金花的玩儿法。
闷了一圈后,有人看牌丢了,有人看牌继续跟。
李追远掀开自己的牌,是一对5,比较尴尬的牌,不过,看牌跟的那两个,一个是小牌诈一下,一个没自己大。
三个人看牌跟了,余下的也都不闷了,开始看牌。
李追远心下放心了,因为他“看见”了,全场自己牌最大。
最终,唯一剩下的那家,还想加大筹码吓唬一个小孩,却没吓成功,最后开牌输了,润生站起身,把钱撸回来,然后请下位的人帮忙洗牌,再请上位的人帮忙切牌和分牌。
因为李追远个子小,而润生抓牌的手笨,连分牌都不利索。
同时,这也是为了避免赢钱后可能会出现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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