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何肆甩开了自己的手,假宝丹面带冷意,笑问道:“怎么?爹娘刚走,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何肆被她一句话噎住,无言以对。
就算之前有诸多高人在场,可兰芝他显然是有恃无恐,她说了不会对自己家人动手,真就眼睁睁看着自己把他们安排去蝙蝠寺也没有阻拦。
看来她真对除了自己以外的家人没有抱有恶意。
说实在的,若不是这个“姐姐”贪图自己的身子,她要什么何肆都愿给的。
李铁牛抱着一漆盒的小刀,站在一边,刚要开口,就被假宝丹冷眼瞪了回去。
李铁牛当即哑然,没再说话。
假宝丹又是不容反抗地拉起何肆的手,说道:“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再和我甩手,我就翻脸不玩了啊。”
何肆没敢甩手,也是没有说话,心中计较。
三人上路,往菜市口而去。
离朝东市斩首,西市凌迟。
李密乘这样的凌迟罪人,本该在辰时正,验明正身,稍事梳洗、换上囚服,游街示众的。
可惜李密乘死了,就算不死,他也就是个人彘,没法佩戴桎、梏、拲三木。
巳中之时,反贼李密乘已经被铁钩洞穿琵琶骨,挂在菜市口刑台上示众。
三人来到菜市口时,算是姗姗来迟了,近百人的京兵都是英武卫,暗中还有数百羽林卫护卫,刑部监司,唱数副手,临昌县三班衙役、司狱,就等一个刽子手。
何肆拉着假宝丹的手,随同李铁牛一道儿出现。
高坐之人还是那刑部直隶清吏司的监刑刘硕,看到何肆之后,微微愣了愣,他怎么来了?
一时之间疑惑到底是谁来行刑?
之前的消息行刑之人确实是何肆没错,但昨天忽然说是大逆罪人李密乘已经瘐毙狱中,还少了颗心,此事上头三令五申,叫下人三缄其口,也就没有掀起什么波澜,虽然今日依旧要凌迟足数,但行刑之人却换了一个,也是墩叙巷的刽子之一的李铁牛。
刘硕见过此人几次,杀人技艺不错,这些年来出红差的机会却不多,临昌县衙门对其的评价就是个没脑子的混不吝。
刘硕阴沉写在脸上,一个贱业刽子,竟敢玩忽职守?
虽然午时三刻未到,但所有人都早早候着了,可不就是他来迟了吗?
他什么身份,也配叫自己这一班子人久等?
何肆的伏矢魄扫过台上那位刘大人,不由得有些唏嘘,至今不知道他官秩几何,却依稀记得是他当初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烙上大逆罪责,对自己而言,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可对刘硕而言,则是不过短短半年时间。
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如今何肆心里对他倒是没有太多怨怼了,哪有什么是非对错?台上之人,也不见得高高在上,更说不上随心所欲。
这或许也是那天老爷刘景抟背后操手的一环吧?
李铁牛上台之前,压低声音对着何肆轻声说道:“待会儿我行刑,那些剐下的钱肉,你留意些,别叫旁人捡去了,还有那些等着沾人血馒头的,还有路过野狗,你都得防着。”
何肆闻言愣了愣,问道:“这是为何?”
李铁牛解释道:“就当食补了,原汤化原食,你这借来的颗心,想要彻底变成自己的,就得这样做。”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觉得膈应,毕竟只是吃人而已。
不仅自己吃,在场观刑之人,绝对也有不少存了吃人心思的。
人身可入药的说法,自古有之。
例如杀人取胆,放入酒中饮服,乃军中壮胆之术;人血蘸馒头,可医瘵疾;人魄磨水服之,镇心,安神魄,定惊怖癫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所以只要到了秋罚之时,不管是斩绞凌迟,皆有百姓围观,遇上那些没有家人收尸的,或者罪大恶极不敢收尸的,也不乏大胆者以钱争买其肉,开膛出其肠胃,和烧酒生啮,拾得其骨,以刀斧碎磔之,磨水服之。
毕竟人通身是宝,近三百个药方,无所不括,可谓包治百病,管不管用就不知道,至少是老话说。
何肆作为刽子人家的孩子,从小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可以说司空见惯了,起初心里还想着,狗尚且不会同类相食,人却想着吃人?这合乎情理吗?
是该说是禽兽也,还是禽兽不如?
半大的时候,他就再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了。
后来何肆开始修行了霸道真解,自己也开始吃人,甚至吃的人多了,就发现,其实这世道,几人不吃人?
吃得光明正大的,譬如何肆这般红口白牙,饮血啖肉的,就是邪魔歪道,吃得含蓄隐晦的,横征暴敛,民脂民膏,却是上位之人。
何肆不是为自己粉饰,错就是错,如何巧立名目都没用,只是这天下从开天辟地以来,初始蛮荒,茹毛饮血,而衣皮苇,再到文明伊始,薪尽火传,耕稼陶渔,渐渐家国成形,圣人伏地,始终未曾改过吃人的恶习。
他又何必独树一帜,标榜众人皆醉我独醒?
甚至现在的何肆也到了被天老爷收园结果的时候了,他不想被吃,所以才有了这一番挣扎。
或许随波逐流亦是从善如流。
可转念一想,儿时有过何肆之惑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好在这天下人多,人心各异,虽少有一如始终的,却永远有新的赤子之心诞生,怀揣那些天真幼稚的念头,即便只是在心中稍稍发出不同大流的异议,也是善莫大焉。
台上刘硕看着李铁牛与何肆两人窃窃私语,更是来气,刚要出言发难。
李铁牛就已经似有预料地端着漆盒走上刑台,刘硕这才暂时压下心头怒火。
李铁牛对着众人点头哈腰,都不找什么借口,直说自己中午喝多了,花点时间醒酒,还好是没耽误时辰。
刘硕闻言面色更沉,哪有刽子这般狂妄的?
这是他监刑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心中更是打定主意,等此间事了,定要计较一番,可惜是那李密乘死了,不能再死一次,不然也能巧立名目,直接定他个履职不力的罪名,叫他不仅丢了饭碗,还要蹲大狱。
衙役高举的犯由牌上写着,“山南谋反大逆者,李密乘,按律凌迟,两千四百刀。”
此刻的悬挂着的李密乘毫无血色,没有四肢,胸膛也缺了一块,却是铁钩穿过肩胛,钉在一人高的木桩上,像是块腌渍过的猪肉。
台下窃窃私语之声不断,却不是觉得那被凌迟之人凄惨,反正都要被凌迟了,还有什么凄惨可言?
只是疑惑那李密乘好像死了,有些不满和怨怼,凌迟死人有什么看头?
死人不会哭,不会叫,一动不动。
还不去转身去菜市寻几家屠户,看剁骨片肉。
刘大人见时辰差不多了,不愿耽搁,直接示意卒子喊话,“午时三刻已到!”
李铁牛也是开始行刑,一刀敬天,一刀敬地,两块钱肉落在地上,三片肉换了三把新刀,之后就是毫无花哨的片肉了。
割肉剥皮,几刀下去就是骨肉分离,一点担忧也没有,不怕他痛,不怕他流血,不怕他死,死人还能怎么着?
钉在木桩上的李密乘如同一截木头,李铁牛则是刨花的木匠。
台下的观刑看客却渐渐失去了兴趣,忽然有人开始离去,而更多人则是守着,其中自然有为了等那些剐下的血肉。
何肆与假宝丹问道:“我可以松手捡些肉吗?”
假宝丹此时也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刘硕看着李铁牛那粗鲁的行刑手法,面露不满,这挨千刀的李密乘,嘴里没塞麻核桃,也没骂娘。
毕竟他早死了,死了一天,血都凝冻了,没有太多血水流出,这一场凌迟,不存在什么对受刑和行刑之人的考量,并不难熬,按照李铁牛的出刀速度,今日两千四百刀,绰绰有余。
刘硕忽然眼前一亮,自己这话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刽子手行刑,哪能少一刀?哪能超一刀?遇到计较的,那就是无妄之灾,杀头的罪过。
现在的离朝内忧外患,自然算不得太平,好在这里是京城,不管天下如何动荡,京城大体是岿然不动的,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所以才有这么多流民挤破脑袋想要涌入京城。
知安却性愚的看客之中,渐渐地有人开始争抢钱肉,何肆眼不急,手却快,即便不动气机,不施展霸道真解和阴血录也没有人能争抢过他。
见何肆接连抓取了十几片钱肉却还不收手之后,骂骂咧咧之声不断响起,何肆却是充耳不闻。
假宝丹倒是十分泼辣,与那些抢不到钱肉的看客对骂,继而加入捡肉的行列,帮着何肆。
如此一来,旁人就更是没有一点机会了。
李铁牛有意为之,好似为何肆服务的片鸭师傅,何肆就是专属食客李铁牛手起刀落,钱肉飞出,或是落到何肆身前,或是直接落入何肆手中。
一对少男少女,在刑台之下扑抢钱肉的场面端的是无比怪异。
何肆捡起钱肉,看似塞入怀揣,其实是直接被渗透肌肤腠理,内达五脏,无处不到。
刘硕的目光渐渐不再关注李铁牛,而是被那何肆吸引,心想,这小子下狱了一次,还是以谋逆的罪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属实是命大了,不过现在看来,好像脑子有些不正常了。
刘硕看不得何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蹦跶,招了招手,对一旁卒子吩咐道:“你去把那个小子赶走。”
手下得令,虽唤不动英武卫,却是指使几个三班衙役还是随随便便的。
五个临昌县衙役出面,因为何三水曾经挂职的缘故,其中有三人都认识何肆,他们挡在何肆面前,曾经一个跟着提牢朱正青押解何肆去刑部的壮班压低声音,好心提醒道:“三水家那傻儿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快些走吧,监刑的刘大人已经看到你了,别遭了他眼恶,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肆抬起头来,认出了他,虽然叫不出这人的名字,但因为父亲的缘故,和他确有几面之缘。
何肆不解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那壮班汉子催促道:“还问?你再不走,我们可就要赶你走了,等亮青子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何肆本想再说些什么的,但想了想,却是没有开口,世事纷纷如电闪,轮回滚滚似云飞,今日不知明日事,哪有工夫理是非?
还掰扯这么多作甚?
憋不憋屈啊?
何肆站直脊背,越过五人,看着刘硕,不卑不亢道:“我自觉应该没有错什么事情,思来想去,或许是我这人碍了刘大人的眼,但我还不想离开,所以斗胆请刘大人盯着我看了。”
刘硕闻言面色一变,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个刽子手的儿子,居然敢这样和自己说话?
不待刘硕开口,刑部直属清吏司和临昌县衙的衙役纷纷大喝。
“大胆!”
“放肆!”
何肆只是咧嘴一笑,朗声道:“巧了,我叫何肆,放肆的肆。”
何肆身上衣袍微微鼓动,气机流转,隐隐翻红。
以何肆为中心,周围之人瞬间如堕冰窖。
首当其冲石碾子台上刘硕,好似一瞬间跌落八寒地狱,一个恶寒袭遍全身,险些就屙了裤子。
何肆收敛气息,传音入秘道:“不想看我就转头,或者闭眼,你要再盯着我的话,眼睛就别要了。”
何肆笑了笑,仔细想来,自己这辈子好像还是第一次在并非武人面前生出以力压人的想法。
既然想了也就做了,果然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习武之人必定乱禁。
自己这实力啊,有些提升得太快了,应该前无古人了吧?
只是何肆头顶的压力太大,天老爷的积威太甚,叫他几乎忘了现在的自己,也是高到没边的前辈高人了。
何肆深感自己就像一头主人豢养的小猪崽,被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年时间就能长到三五百斤,之后杀出七刀肉来。
刘硕听闻何肆言语之中带着细微的杀气,不敢怀疑,惊骇他如何能拥有这股杀气还有实力,可惊骇过后,非但没有后悔后怕之意,反倒是恼羞成怒。
刘硕这么多年监刑见识到的各形各色的死囚,武人乱禁者占大多数,那些杀人如麻之人到头来,统统一命呜呼,也就只剩一具尸体,除了绞刑,甚至都死无全尸。
自己还能被一个小小的刽子手的儿子骇住?真是笑话。
管你是什么了不得的高手总是,他现在奉命监刑,别说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是明面上的言语顶撞, 那都算是折了刑部的面子,更是触怒天威,呵呵,一个小小的何肆,倒是试试看?
既然你自己脖颈硬,那我就却之不恭地伸刀了,帽子马上扣下,纵观二十一史,数千年时间多少犯人明正典刑,有几个成功被搅乱法场的?
不过单掌之数,可死的人有多少?
不可计数!
何肆以伏矢魄将那刘大人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按照李嗣冲教自己的,开口之前猜一下后三步。
果真尝试了一下,有意引导之下,这刘硕的心思还真不难猜啊。
有些幼稚可笑了,自己现在虽是艰难求活,但陈含玉会舍得他死?
何肆还是没有打算动真格的,他只是不想浪费的时间,气机一动,自然引动藏匿于人群之中的仪銮卫番役纷纷现身,各自手持牙牌。
仪銮卫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直接强硬地逼退诸多三班衙役,然后站立一旁,拱卫何肆,表态清楚,自身份暴露之后,他们已经无法再混迹人群了。
刘硕也是官场沉浮多年的人精,发现自己好像提到了一块铁板,面色这才变得难掩狰狞,好似吃了一只身上带粪的绿头苍蝇。
何肆还以一个讥讽的笑容,果真仗势欺人,只要不是被欺的角色,就很舒爽。
假宝丹身形却是瞬间消失,然后台上传来凄厉的惨叫。
刘硕从太师椅上跌落,捂着双眼,鲜血从指缝之中不断渗出,疼得满地打滚。
这声声凄厉的惨叫,倒是填补了李铁牛这百来刀下来,李密乘的死尸不声不响的空白。
假宝丹走下刑台,一手拉住有些僵直的何肆的手,另一只颇具肉感的小手扬起,表情好似邀功,只见她手中捏着两颗带着经络的眼珠,鲜血淋漓,却像老爷们盘玩核桃一般随意。
何肆呆若木鸡。
假宝丹对着何肆莞尔一笑,宠溺道:“小老弟,想了就要做啊,不然念头不通的。”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列阵,斫贼!”
一如天符六年的二月廿一,好似一场轮回。
忽然冒头的羽林卫与英武卫拢共四百余人,半数手持弓箭,半数手握雁翎刀。
何肆面色难看至极,没想到这兰芝是这般起手,自己已然陷入被动。
台上的李铁牛见状,无奈叹息一声,一把扯断挂住李密乘琵琶骨的两根铁索,将李密乘的尸体抛向何肆,轻声道:“先吃了再说。”
只见李密乘的尸体在空中焚烧,化作一团血焰,然后如金石熔融,变成一团浓稠汁水,被何肆牵动,从毛孔涌入身体。
吃了李密乘之后,何肆却是没有什么太大感觉。
忽然,心跳漏了一拍,原本蓬勃的节奏变得紊乱起来,好似一种隐晦的联系断了线,自己身上那颗心,彻底变成了无主之物,也是在瞬间,变成了自己的心。
何肆叹了口气,这总算也是一点安慰了,现在自己要面对的,就是些上直卫了,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自己手挽手的女子挖出了监刑官刘硕的双眼,而自己又是吃掉了本该凌迟两千四百刀的李密乘,众口铄金,几乎就坐实了谋反之罪。
何肆倒是不担心会不会杀头,只是少不了要去陈含玉那边掰扯一番了,还真是虱子多了不痒,这番情形,和半年前的那一次,明明更严峻些,却是也能觉得无足轻重了。
围观看客作鸟兽散,数百京兵合围上来,对现在的何肆造成不了丝毫压力,何肆只是想着自己不如就先束手就擒吧。
心中如是想,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
何肆当即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一股难以言明的恐惧爬满全身,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有些陌生,却并非没有体会过。
脑中飘来一道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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