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恐怖灵异 > 上海弄堂里吃泡饭的咪道 > 第12章 黄伯伯生癌了
    作者:沈东生

    小护士把李家婶婶悄悄地叫到病房门口,告诉李家婶婶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黄伯伯生癌了。

    这些日子,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坏,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当初,黄伯伯掼进黄浦江里,死了过去,被送进医院抢救的辰光,李家婶婶总以为是溺水。

    老早,乡下头,碰到落水鬼,压肚皮,水吐出来,就救过来了。想不到医生讲,自家老公掼到黄浦江里死过去,诱发了并发症,足足抢救了好几天,白无常还是不肯离开,盯牢子不放。

    后来查出来了,讲黄伯伯有严重贫血。

    李家婶婶不晓得啥叫贫血,不过,不过顾名思义想想,也有点懂了,就是缺血,李家嫂嫂就随便哪能也想不通了,老公一向身体蛮好的,人长得长依马,大依马,身上栗子肉一块一块,力道用也用不光,哪能会缺血呢?

    李家婶婶思前想后,马上有一桩事体引起了李家婶婶的警觉。一下子紧张起来。

    前两年,码头上抢救伤员,医院里缺血,黄伯伯正好是o型血,撸起袖子就献血了,李家婶婶信佛,也晓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确实应该。

    不过李家婶婶私底下又想到,老底子,小辰光,自家姆妈一直讲起:老话讲,身体是父母生父母养的,统统是自家的。身体里的血也是自家的,哪能好随便抽出来送人呢?所以,李家婶婶还是反对黄伯伯抽血了,还为抽血的事体跟老公吵过相骂。黄伯伯却用苏北话讲两个字:“屁话!”。黄伯伯在屋里闲话不多,一讲就蛮伤人的,常常一句闲话就把李家婶婶的想法顶了回去,根本就是把李家婶婶的闲话当做放屁。

    两家嫂嫂也气不过,顶了一句:“侬今后不要害人。”

    黄伯伯属牛的,有一股牛脾气,跟伊好声好气讲,就像一只猫一样温顺,惹犯了伊,撸了倒毛,犟脾气一发,十匹马也拉不回来,还变本加厉了,后来一有号召,需要献血,黄伯伯干脆就不跟李家婶婶商量了,响也不响一声就去义务献血了。

    偏偏黄伯伯的一举一动总归逃不过李家婶婶的眼睛,夫妻两个就会为了献血的事体,一再弄得不开心。到头来,李家婶婶当然拗不过黄伯伯,啥人叫黄伯伯是屋里的一根大梁,在屋里,讲闲话,做事体统统可以一锤定音的,吃瘪的总归是李家婶婶,样样事体吵管吵,闹管闹,结果总归是听黄伯伯的,李家婶婶只有顺牢子黄伯伯。

    如今想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有拦牢黄伯伯去献血,现在,把“成分”一道抽光了,血里厢有毛病了,命也要没有了,看看困在眠床上,像死人一样的老公,懊悔也来不及了,真真是死蟹一只了……

    李家婶婶把想法告诉给医生,

    想不到,医生们讲,贫血和献血没有关系。

    医生解释给李家婶婶听,“贫血”就是血里厢缺少成份。是吃得不够,吃得不好。

    李家婶婶更加想不通了,自家老公胃口一向蛮好,一顿可以吃满满一大碗泡饭,有辰光还要添半碗。李家婶婶晓得老公做重生活,每次自家总归帮黄伯伯撂干的泡饭吃。屋里虽然小赤佬多,经济不富裕,不过泡饭还是吃得起的,哪能会吃得不够?吃得不好?……

    又想不到医生却讲,泡饭吃得再多,也没有用场,泡饭没有营养……

    李家婶婶没有文化,医疗常识更加是小儿科了。当然弄不明白营养是哪能一桩事体。再加上屋里经济条件有限,一日三顿吃饱已经算蛮好了。过日子总归是马马虎虎,搭搭过。

    现在,毛病在黄伯伯的身体里慢慢积累了起来,到头来,积重难返了。李家婶婶还是木知木觉,急也不是急在点子上……就是

    顺便讲句题外的闲话,老底子,老多上海人统统是这样吃泡饭过日子的。难怪,讲得好听点,上海人都长得清清秀秀,讲得难听点,泡饭吃得上海人都长成了瘦瘦弱弱。

    于是,李家婶婶恨不得马上买只老母鸡给老公补补,一看老公连吃东西也不会吃的腔调,又不晓得哪能办了。

    李家嫂嫂是一副病急乱投医的腔调。一副低能的腔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体,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啥人叫李家婶婶是“包身工”出身呢?

    讲到李家婶婶是“包身工”出身,现在的年纪轻的人,可能不晓得啥叫“包身工”?“包身工”就是穷人家生了小囡,屋里养不起,送到工厂里当童工。

    李家婶婶小辰光就到了蚕丝厂做的童工。签好生死由命的“卖身契”,小囡的命就捏牢在老板的手里。天不亮出发上班,天墨墨黑回到工棚,困觉,做生活,小囡人矮,做抽丝生活还够不着机器,脚下头垫只小矮凳,一天立在小矮凳上做十六个钟头的生活,手指头泡在滚烫的开水里,泡到发胀,泡到起泡,泡到烂。上班辰光,连上厕所也要向“那摩温”请示报告。“那摩温”只要不开心,比方讲,“那摩温”隔夜头里跟老公吵好相骂,上班辰光,肚皮里还有怨气,就发到小囡身上,连上厕所也会不允许,结果屎尿撒在裤裆里的事体也时常有的。生活要做,困,困通铺。吃,吃发霉的黄糙米,弄不好还会吃“生活”,一只耳光抽上来,面孔要肿好几天。“包身工”等于是只做生活的工具,过这种日子,能够活到解放,已经算是命大的了。学文化更加谈也不要谈了。李家婶婶连写自家的名字,还是解放后进“扫盲班“学会的。这样一个女人,碰到要命的事体,除了惶恐,焦虑,急得要死要活,还能要求伊做啥呢!

    李家嫂嫂最怕医生帮黄伯伯检查身体,每次医生帮黄伯伯检查事体。总归能查出新毛病,毛病越检查越严重,所以一碰到检查,弄得李家婶婶的心就“别别”乱跳,黄伯伯进了检查的房间,等在外头的李家婶婶就吓得灵魂也会出窍。

    果不其然,这次查出来了,黄伯伯生癌了。

    生癌,李家婶婶是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的,弄堂里有人生过癌,一查出来,钞票用光了,没有多少辰光,还是翘了辫子。

    老底子,医疗条件有限,所以听癌色变。在民间早有一种流传,一生癌就是判死刑。是一场人财两空的灾难。黄伯伯生癌的消息一来,让李家婶婶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这次天真要倒了了,地也真要塌了,希望没有了,李家垮掉了,眼门前只有一片黑暗。

    此刻,小护士在两家嫂嫂耳朵边头再讲点啥闲话,李家婶婶已经听不见了,李家婶婶立在病房门口,两腿一阵阵发软,绝望中,抬眼朝困在病床上的黄伯伯望过去一眼,黄伯伯正在朝李家婶婶笑着,大概黄伯伯还沉浸在回魂转来的喜悦之中。人死过去一次,又活过了,哪能会不开心呢!当然伊还不晓得自家已经生了癌,已经判了死刑……

    李家婶婶看到老公温馨的笑容,心口一阵酸痛,强颜欢笑地朝黄伯伯也送去了一个笑脸,笑比哭还难受,等不到笑完,赶紧扭转头去,忍不住的眼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了,再也不敢回头朝黄伯伯看一眼了,为掩饰,跟小护士讲:“我去找医生。”抬腿逃离开了黄伯伯的视线。

    小护士也走了,怕惊扰到李家婶婶,离开时,走得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李家婶婶则像一只惊弓之鸟,一路上,脑子昏昏沉沉,路走得跌跌冲冲,连经常去的医生办公室也寻不到了。不晓得走了多少辰光,不晓得哪能才能走到医生办公室……

    路也不认得了,李家婶婶走到了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楼道口,楼道口正在大修,拉着警戒线,李家婶婶弯腰钻过了警戒绳,走向了楼道口。楼梯已经拆掉地楼道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朝李家婶婶张开的大口,李家婶婶面对黑洞洞的大口,久久地站着,有一刹那,伊抬起了腿,只要朝前再跨出一步,就可以融进黑洞洞的大口中,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就在这个辰光,李家婶婶眼前又浮起了困在病床上的老公朝伊送过来的温馨笑脸,李家婶婶不忍心抛弃这张笑脸,独自一个人离开。伊心软了,收住了脚步。

    然而,心中的悲凉依旧在李家婶婶心中涌动,没法驱散,伊悲凉自己一家门怎么会这么触眉头,哪能就会摊上这样倒霉的事情,伊也悲凉自家的无能,救不了老公……

    此时,两个护工推着一辆铁皮罩子的车子默默地路过李家婶婶的身边,推进了楼道口边上的电梯里,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两个护工不约而同地一起朝李家婶婶看过来一眼……

    李家婶婶也朝电梯里看了一眼,电梯门关上了,走了,李家婶婶猛地意识到这是一辆死尸车,不知哪家的亲人就这样被拖走了……

    李家婶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想到了自己,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在手掌心里,呜咽了起来,慢慢地哭出了声音,哭得肆无忌惮……

    好久好久,李家婶婶哭够了,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水。最后,李家婶婶想定档了,那怕砸锅卖铁,那怕沿街乞讨,那怕用自己的命去兑换,也要救老公,那怕只有一天了,也要和老公拥抱在一起坚持,坚持到明天。

    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钞票上头,李家婶婶问自家,啥地方来钞票救老公的命?想了叫关辰光,李家婶婶做出了一个在李家婶婶的人生中难以决定的决定——把汪家好婆的金戒指典当了,换成救老公命的钞票……

    李家婶婶弯腰钻过境界绳,回到了走廊,伊想起了去医生办公室该走的方向……

    李家婶婶一踏进医生办公室,一见到医生,脚一软,不由自主地一记头跪倒在了医生门前头,拉牢子医生的裤脚管,老半天,只会喃喃地呜咽着:“医生救救我老公,救救我的家。”

    李家婶婶立到了悬崖峭壁上了,面对着死亡,只有跪求医生,医生是唯一可以救老公性命的活菩萨。

    医生倒被吓了一大一跳,连拖带拉,让李家婶婶快点立起来,搬了一张凳子让伊坐好。

    给黄伯伯看毛病的一段辰光里,医生晓得李家婶婶虽然文化不高,家庭条件也一般,但是为人忠厚老实,全家人都维系在黄伯伯的身上,视黄伯伯为全家的性命。自从黄伯伯生病以来,医生从李家婶婶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无解,惊恐,惶惶和求救……现在黄伯伯查出了生癌……带来的后果……医生不敢想下去……医生怜悯了,心软了,医生收住了嘴。把原本要跟李家婶婶讲的“癌症”两个字咽了回去,医生不忍心让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人被癌症两个字所折磨,不忍让一个如同秋风秋雨中飘零的落叶,无助地跌落到地上时,又被踏上一脚,雪上加霜……医生沉默了一歇,似乎在寻找下决心的勇气……然后起身了,走到李家婶婶的身边,手搭在李家婶婶瘦弱的肩膀上,用平和的口气告诉李家婶婶:“不要急,黄伯伯的毛病,我们医生会全力以赴地救治的。”医生终于绕开了“癌症”两个字。

    “能治好吗?”医生的话,让李家婶婶似乎看到了希望,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医生。

    哪能回答呢,医生很想救好黄伯伯,但医生心里明白,在当时,对医生来说,对付血液毛病的治疗只是在文献中有过记载,现在治疗的方案就是要做一次大胆的“尝试”……

    医生停顿了片刻,看到李家婶婶眼睛里重又燃起的希望,不忍心将其扑灭,医生为的是不让李家婶婶重新走入惶恐,焦虑,为了让李家婶婶振作精神全力配合治疗,医生也绕开了“尝试”两个字。说:“我相信能治好。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医疗方案。”

    “啥方案?”李家婶婶听了医生的闲话,似乎看到了更多的希望。

    “用别人捐献的骨髓移植到黄伯伯身体里,理论上讲,就能救活黄伯伯。我们医生一定会全力以赴,当然,我们医生还需要家属的全力配合。”

    “我会配合的,我会配合的,只要能救老公,叫我马上去死也可以……”

    “这就好,这就好,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只要我们相互配合,就有希望医好病人……”说着拍了拍李家婶婶的肩膀,转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到李家婶婶的手里厢:“这点钱是我们医生凑的,当然只是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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