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齐容与将竹筏靠岸,萧承在曹顺夸张的惊叫声中,一步跨去,踏起一层水花。
竹筏的间隙渗水,染了靴底,萧承没去在意,目光锁在黎昭苍白的脸上,脑海里刹时浮现黎昭幼时花粉过敏的场景。
与他人不同,在花粉过敏时,黎昭不会出现皮疹,也不会剧烈咳嗽,而是会陷入昏睡,有时昏睡一整晚,有时更久。
齐容与背着黎昭稳住身形,有些诧异,更多的是焦急,“陛下,黎姑娘花粉过敏,需要就医。”
圣驾随行都会携带御医,齐容与说着就要背黎昭上岸,却被拦下。
萧承几乎是一把将他背上的少女扯进自己怀里,打横抱起,边转身边问:“让她接触到蔷薇花粉了?”
语气笃定。
背后的温热陡然消失,齐容与微怔,随即迈开步子跟上岸,“嗯,是蔷薇花。”
过敏不容耽搁,随行御医小跑在后,与天子三人一同进了小馆的后堂。
一张小木床,少女躺在上面,毫无意识,惊吓到了醉酒的长公主。
“昭昭怎么了?”
萧承默不作声,等御医确定黎昭没有大碍后,才舒展开眉心,让人先送皇姐回宫,自己留在小馆,一言不发坐在床边。
渐渐清醒的长公主在门口回头,无意在弟弟眼中看到了关切。
可理智和立场,压抑了这份不知有无情愫的关切。
候在门口的曹顺早留意到了天子的情绪起伏,心叹这是何苦?堂堂帝王,宁愿被姑娘家冷落也要留下喝闷酒,不是情中人,不会自行跌份儿。
至于天子自个儿是否意识到了,外人无从知晓。
曹顺最近还发现,天子不爱笑了,连虚与委蛇的笑都没了。
木床边,少女沉沉昏睡,梦到幼时第一次见到蔷薇花的场景,她兴高采烈拉着还是太子的萧承去观赏。
“太子哥哥,御花园种了好些蔷薇,可漂亮啦,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粉雕玉琢的小家伙攥住高个子的太子爷,哼哧哼哧向外走,活像土匪拐了个漂亮媳妇,怎么也不肯撒手。
可任凭她耍宝撒娇、软磨硬泡,都没有说服正在温习课业的少年太子。
甚至不看她一眼。
她气呼呼环住手臂,腮帮鼓鼓,赌气自己跑去御花园,昏倒在一片花墙前。
孤零零的身影躺在冰凉的地面上,连蚂蚱、蝴蝶都能欺负她。
那是他们僵持最久的一场冷战,最终以她服软告终。
为何呢?为何要让自己如此卑微?
躺在木床上的黎昭缓缓睁开眼,可能是吸入花粉量少的缘故,没有昏睡太久。
一盏烛灯中,入目的是两道身影,一坐一站。
不知是不是心防起了警醒作用,还是两个男子表露出的关切程度有深有浅,她转动眸子,视线只落在齐容与的脸上,气息微弱道:“没事的。”
已从御医那儿吃了定心丸的齐容与压低声音,本就清越的嗓音变得更为动听,“嗯,休息一夜就好了。”
两人的对话落在曹顺耳中,只是寻常朋友间的关怀,落在萧承耳中却如情人间的呢喃,尤为刺耳。
见黎昭脱离危险,萧承起身默默走开,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关切的话,看得曹顺直着急。
明明担忧人家担忧得不行,怎么这么别扭!
老宦官自然不敢表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只能连连默叹,随圣驾离开。
老掌柜得了一笔丰厚的赏钱,吓得张大嘴巴,呆呆望着不明身份的一拨人远去。
御医走进后堂,再次为黎昭把脉,确认无恙后,看向齐容与,“少将军,陛下吩咐老夫送黎姑娘回府,这便出发吧。”
“不劳您了。”
“圣意不可违。”
齐容与觉得多此一举,明明他就可以送人回去,可转念一想,琢磨出些端倪,暗自摇摇头。
如果黎昭不是黎淙的孙女,天子还会言不由衷吗?
可是,没有如果。
他不知黎昭和天子之间的感情纠葛有多深,但身为外人,不该添乱的。
黎昭这会儿清醒许多,已然能下地走路,没打算三更半夜为难老御医,便跟着老御医和两名侍卫走出小馆,回头与老掌柜道别时,目光所及,是跟在后头的齐容与,以及他牵着的风驰和电掣。
离开崎岖小路,黎昭坐进马车,以为会晃晃悠悠回到侯府,不承想,窗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她挑开帘子,见自己选中的小马驹奔跑在马车旁,速度比拉车的马匹快上几倍,时不时还要故意慢下来。胸前的红花向后飞扬,挂在侧颈上,别提多滑稽,逗笑了黎昭。
少女一笑,冬日回暖,千树万树吐新芽。
跟在斜后方的齐容与也笑了,一路将黎昭护送回侯府,才独自驾马离去,途经一家不打烊的面馆时,他拉紧缰绳,停下马匹,点了一碗油泼面。
青年独自坐在面馆里,秀颀身姿吸引了路边卖花的老妪。
“官人,买束花吧。”
“不了,谢谢。”
更阑人静,齐容与虽然没打算买老妪的花,但还是递出几个铜板,让她早些回家。
老妪讷讷,半晌说了句“公子心善”,离开时,在临门的桌边留下一束花。
店家抹桌子时,将那束花递给青年。
齐容与才发现,这不是鲜花,而是手编的,饱满的柿叶中,镶嵌几颗硕大饱满的“丁柿”。
还挺好看的。
齐容与不自觉想到落在黎昭发髻上的柿子叶。
柿柿如意。
丑时一刻,他回到府中,干净的庭院空无一人,连个护院都见不着。
不是伯府雇不起仆人,而是百余边关将士暂住在此,个个骁勇善战,没有一个贼人敢入伯府盗窃。
可当齐容与刚跨进垂花门,就有一道小小身影尾随,一把扯下他腰间的酒葫芦和一捧手编花。
“咦,怎么换葫芦了?”
“咋还有姑娘的东西?”
话落,几道身影窜了出来,围着小童探头探脑,议论不休。
“呦,来皇城前,伯爷和夫人还为少将军的婚事发愁呢,说你整日闷在军营,都没个世家公子的样儿,哪个闺秀会乐意嫁你?看来是伯爷和夫人多虑了,咱们少将军有心上人了。”
一名手背皲裂的老将抢过手编花,飞身上了屋顶,在冷风中咧开嘴,戏谑之意明显。
“偷袭”成功的小童撇开脚靠在垂花门上,啧啧个不停,“哪家的姑娘啊?我也好给夫人写信报喜。”
面对几人的调侃,齐容与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手扣在小童的头顶,直击要害,“认识几个字,还大言不惭要写信?”
小童最讨厌被人摁住脑袋,张牙舞爪地挥动起手臂,可怎么也碰不到前方的男子,只怪胳膊太短。
齐容与一面扣住小童头顶,一面扫视几人,坦荡道:“别胡说啊,没有的事。”
坐在屋檐上的老将磕磕烟杆,颠了颠手编花,“既然没有喜欢的姑娘,那这玩意就没意思了,不介意我们当蹴球吧。”
手编花被高高抛起,击鼓传花般,你传我,我传他,他传他。
几人环成一圈,将齐容与包围其中,调侃之余,也在揣摩他是否会恼怒。
若是恼怒,大有猫腻。
哪知,齐容与压根不给他们试探的机会,利用速度优势,几个健步飞跃而起,伸长手臂,抓住了半空中的手编花。
待稳稳落地,朝几人扬扬下巴,转身回屋睡大觉。
留下一声声“切”。
宫城,燕寝。
萧承刚回到宫里,就收到一则消息,俊脸更冷。
大赟和大笺有停战的十年之约,从去年起,大笺皇帝就有意派使臣入大赟说亲,想要与大赟皇室和亲。
黄鼠狼给鸡拜年,哪会安什么好心。
大笺皇帝膝下无女,想要和亲,就要从大赟挑选公主、郡主过去,与他的皇子成婚。
去年,大笺使臣携礼前来说亲,被萧承拒绝过一次。
曹柒将一封信函呈送到天子面前,原话转述了还在途中的使臣之言,希望今年,两国能喜结连理,珠联璧合。
这回,他们听说了慧安长公主的经历,指名道姓要为他们的七皇子求娶慧安长公主。
萧承没接,甚至没看一眼,语气淡的好似雾凇冰露,“朕再说一遍,大赟朝女子不和亲,再让朕说第三遍,后果自负。”
曹柒接圣意,连夜派人去传话,回绝并警告了还在途中的使臣。
东方鱼肚白时,黎昭才躺进床帐,疲惫地蜷缩起身子,只因适才宫里来人询问她的状况,烦不胜烦。
她不懂萧承在想什么,明明可以体面结束,为何又要来招惹?
脑子昏乎乎的,她扯过被子蒙住自己,不愿再去多想。
不管萧承想做什么,她都无心奉陪。
前半晌,黎昭闷在屋里修养,迎香叩门而入,急匆匆道:“小姐,佟夫人动了胎气!”
黎昭倚在美人榻上,单手轻点侧额,不疾不徐的,“因何?”
“好像是、好像是”迎香不敢多嘴,一次次欲言又止,“小姐去看看吧。”
黎昭躺着没动,心里明镜,无非是佟氏在怀胎期间发现丈夫养了外室,一气之下动了胎气。
黎凌宕因养子的身份,一直以洁身自好示人,即便妻子只生下一个女儿,多年间也没有纳妾的念头。
佟氏一直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痴情好男儿,一时难以接受。
镜花水月,才是最迷惑人的。
到头来一场空。
黎昭没去理会,小口吃着雪莲果,直到暮色四合才走出房门。
冬末开始回暖,仍有丝丝寒意,黎昭身披一件雪白披风,站在二楼挑廊上透气。
黎杳从游廊走出,一贯的别扭,在庭院抬起头,“晚膳备好了,祖母让我请你过去她的屋子里用膳。”
那个“请”字咬得特意重。
昔日互看不顺眼的姐妹,一个嘴角带笑,一个觉得莫名其妙。
“黎昭,你傻乐什么?”
总觉得最近嫡姐看她的目光变了,变得有些和善。
黎杳不愿细究,自尊心作祟,哼一声,扭头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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