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牌楼里头,你都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说你在学校教的是舞厅的狐步,魅惑人心,说你是灯下美人,人间好滋味,还说你不懂分寸,我摸了好牌都不敢和,怕叫人看笑话。”
楼伟明唾沫横飞,我一颗心扑通扑通,嫌弃地半掩着鼻子。
车里闷着一股骚汗臭,显然是他在牌楼里惹来的味道。
咒骂不歇,我胸口越震越快,肺腑里亦是火气喧腾。
他叽里咕噜一通,无非是说我的“漂亮”碍事。
因为我的漂亮叫本可安心商讨正事的男人分了心,所以我莫名挂了罪。
女人太漂亮,是不成的。
“爸,差不多了。”
我攥着帕子,底气十足。
这多年我一直如他所愿,不争不抢,不闻不问,以至于在家里毫无存在感,单薄得不如窗纱。
没想到我温着温着,他却真把自己当爹了。
楼伟明扶额喟叹,越说越起劲。
“咦,你以为我千辛万苦送你进傅家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要你以后有个正当身份,有享用不尽的钱财,不用去抛头露面,每日吃茶养花。”
“你……你别以为现在有姑爷护着,你就可以和我犟嘴,我是过来人,比你懂得多!你难道要等算盘玉珠拨清账目,才晓得风花雪月不值钱。”
我看着他白里透黑的脸色,问,“什么风花雪月?”
他一下息声,嘴皮抽搐。
林巧儿干咳一声,刚要开口替他接茬,我却瞧见外头的天落了晶莹的雨滴。
天依旧朗朗晴着,只是不知何时聚了团乌云过来。
下雨了?
是,真下雨了。
雨水来得毫无预兆,就像楼伟明一般,他总是时不时突然醒悟
自己是个父亲,应管教子女。
他重重叹息一声,将胸口的闷气压得忒低。
街上行人神色促然,商贩扯着伞布遮盖摊子,扭着细柳腰闲逛的小姐太太扁嘴不满,黄包车车夫两腿相碰,跑得更快了。
一直蜷在屋檐下的流浪小儿探出脑袋,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斑驳的雨痕。
迟木片刻后,他们欢呼着跳到马路中间,大张双臂,仰头喝水。
下雨了,是个好兆头。
干涸的地,有救了。
……
“天上的雨龙王真抠搜!”
“还真是,就不乐意多下几分钟!”
“路面都没湿透,叫辛苦盼了好几个月雨水的农民白乐一场。”
路边照相馆的广告牌下挤着三个躲雨人。
三人嗓门洪亮,脸色凄冷地抖落肩头的雨水,带着对上天的不满,分道扬镳,各自离开。
我放下紧闭的车窗,瞧见攒了灰的玻璃上挂着几道水渍,将外头的囫囵景色分割成块儿。
地上留了层湿漉漉的热气,街边行人的说话声温着燥热,叫人心烦。
车子没开一会儿,豆大的雨便停了。
一个倒卖仿品字画的摊子倒了,堵了半截路,车子也被迫停下。
楼伟明粗着嗓子吼一通,那人红脸迭声,四手八脚地将吃饭的家伙事推去一旁,腾出路来让行。
我趁机喝了一口山楂汤,现在正唇舌生津。
一张黄包车紧急刹停,上头下来个带着蕾丝头纱帽的女人。
她掐着腰找车夫的麻烦,说的是什么金龟婿之类的话。
“都叫侬跑快些,侬还是跑这么慢,我端端一个好夫婿落去了别人家里,鬼晓得以后我手底下的姑娘要嫁靠给何人!”
我听着声儿,越看这人越觉眼熟。
哦,是她,金姨妈,林巧儿的朋友。
比起先前几面瞧见的面容,她苍老了许多。
面皮松弛,眼眶凹陷,哪怕是涂刷了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白脸上肆意生长的皱纹。
她的十指上抹了红艳的蔻丹,显然是不服老。
“瞧什么瞧,勿怕眼睛起鸡眼。”
她瞥到有人看热闹,扭头就是一句呵。
身侧的林巧儿虚叹一口气,握上我的手背。
脖颈一倾,悄悄话咬着我的耳朵。
“她被人算计了,手底下的姑娘跑的跑,逃的逃,现在只剩几个忠心的,不愿走,走不了的等她安排亲事。”
算计!
难怪,金姨妈方才说嫁人。
如她这样性子高傲不屈,疑心男人的人都想将自己手底下的姑娘安排出去嫁人,看来,如今的世道确实难。
金姨妈骂累了,手一甩,掏出两个钢蹦往地上砸。
目光忽闪,她瞥到了我们这边。
幸而路开车走,我摇上车窗,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了摩天酒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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