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儿对有字的东西不感兴趣,勉强能看进去的也只能是账簿和纸钞。
可“百花录”这东西怎么听名字也不像账本,倒是更像哪个暗巷妓馆流出来的娼妓名册。
我随手翻看了几页,发现是身份登记册:
陈五妹,盐城县人,随夫迁入,36岁丧夫,有一12岁幼子,善绣工、竹藤编织……
梁广娟,高邮县人,随子来此,入陈家为仆,45岁丧子,能看账簿、识字颇丰……
张如丝,宝山县人,48岁,张氏药铺二当家,因丈夫算计瞎了一眼,无儿无女,精通医术……
册子记录工整,每一页大约写了两人的信息,除籍贯、年龄、生平阅历之外,最重要的是还标注了个人的特长处。
我掂了掂手中这一沓,草草估计大约有三百多人的信息。
林巧儿微微勾唇,语气怅然。
“男人啊都这德行,最爱说花言巧语哄骗女人,所以他们的话根本站不住脚,最后还是得靠女人才能救女人。”
话是没错,可这和搭救大太太有什么关系?这册子又是何来路?
刘妈妈察觉到我们要说悄悄话,便自觉带了门出去。
林巧儿耐心坐了片刻,忽地从软座里蹦了起来,顺手抓了个橘子剥着。
我扯了一下嘴角,打算问个清楚。
“搭救大太太有什么打算?这册子有什么用?”
橘子皮的清香在屋内散开。
林巧儿吧唧吧唧地咀嚼,没有富家姨太太该有的斯文。
我也想学她,可惜她递来的橘子太酸,酸得我没嚼完就吐了。
她犀利的明眸审视着我,好像我就是她案板上的猪肉。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捧着橘皮起身,往门口的竹篓子里一扔,扭头朝我看来。
我脑中嗡嗡作响,正好和窗外呼啦呼啦的北风形成呼应。
“不是在说大太太吗,怎么又扯上我了?”
她嘴唇张合,忙用手捂住嘴巴,止不住地打嗝。
我也赶忙站了起来,替她拍背。
“楼家的厨子个个都是顶好的手艺,可惜就是太油了,吃得我胃里油花翻滚!”
她揉着胸口,连喝了两杯热水,才好不容易将打嗝止住。
“楼伟明这样利用你,你难道不想趁送大太太走这么一个机会报复他一次?”
她转过身,温柔地凝视我,如水的慈媚好像要将我心肠中的某一处地方彻底融化。
我大约是刚记事的年纪捡到过一尊寺庙里供奉的羊脂玉观音。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东西值钱,只觉得稀罕,所以揣在怀里藏着,每天闲来无事就用手去抚摸那温柔的触感。
后来,一个比我年纪稍大的孩子也摸了那尊观音,他说,那是妈妈的感觉。
微妙的,温柔的,和善的,就是妈妈。
林巧儿只比我长三岁,可我却在她脸上看到了母亲般的慈爱。
“玉儿,别心软,楼伟明不配当父亲,你看看这老畜生养大的两个孩子,哪个不是自私阴狠,偏偏你生了软肠子!
你听我说,你这副心肠用在哪里都好,唯独不能给楼家、傅家。
你抽个空清算清算手头的钱财,等送走大太太,我们也商量一下计划,你得赶紧离开上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吸血虫!”
她一番鼓励听得我雄心万丈,“怎么做!怎么报复楼伟明!”
她娇啧地看我一眼,“自然是有办法!”
说罢,她撅起嘴巴,豁然起身,跑到衣橱前翻箱倒柜。
黄灿灿的橘子还剩两瓣也被她随手丢在了一旁。
我问她找什么,可她一味摇头不语。
片刻后,她忽然抬头,指着窗边的金漆桌让我坐下。
我磨蹭着挪过去,还没坐下她便来了。
她巴掌一按,往我面前的桌上拍了几张黄皮信纸,而后又从抽屉里拿出那支与她的品味格格不入的高级钢笔。
“快快快,我一边说你一边记。”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可她已将钢笔塞到了我的手里。
“见字如晤”
“要写信?”
我露出一点惊愕神色,她迎着我的目光点了点头。
“是!就是写信,快,我说你写!”
林巧儿急躁起来,脸上通红通红的,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的。
我原以为她没读过几天书,在写信这样的优雅事情上,她苍白的词藻可能略显不足,可惜我错了,我低看了她。
她脱口而出的句子让我为之一震。
“岁月不居,时节流转,分别良久,感念为怀……”
“自你远赴汉阳求学,我便常惦念着樱花正盛……”
笔尖干涸,我沾了一下墨水,笔管子很快被墨汁填满。
她也跟着我的节奏停顿下来,重新继续。
……
她越说越快,用词依旧华丽,思绪有条不紊。
我一心两用,听得晕头转向不说,握笔的五指也有点不听使唤。
前两页的字迹很能辨认,最后这一页简直龙飞凤舞,跟醉酒的苍蝇乱爬似的。
林巧儿却不在意,她乐乐呵呵地捧着纸张走到台灯下,“啪嗒”一声拍在开关上,看得懂看不懂也不管,静静地低头研究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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