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山林。数百契丹勇士身背弓箭,纵马密林。这里是纳北森林动物最多的地方,也是猛虎最常出没之处。
耶律炀之死余波未了,我也还是废妃身份,再兼大周与契丹现在的局势,因此从回到上京后我便一直闭守深宫。今日随耶律楚参加一年一度的伏虎会,还是第一次露面。
密林深处是逐虎勇士的呼喝声,马蹄嘚嘚,利箭穿梭在林间。
忽然传出一声长嚎,一头硕大的黄虎猛然从林中蹿出,眼中凶悍的光芒紧盯着团团围住自己的敌人,前足扬起人立,喉中又响起一阵咆哮的怒嚎,似乎是在向身周的骑士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皇上。”有侍卫立即向众人簇拥中的耶律楚送上弓箭。
耶律楚搭弓,我一阵紧张。虎虽猛,已被追至穷途。射死它不过是个仪式吧。
但是,他的手……
只是一分神,一箭已经发出,带着长啸射向虎首。然而虎猛一甩头,这箭并未射中。
所有人忽然寂然。数百个射手齐齐放下弓箭,不敢在皇帝面前造次。因为,第一头虎,是要献给皇帝的,以显示他的无上尊威。
在这片静默中,猛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低嚎中,它已在悄悄后退,准备再次遁入密林。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支箭在众人为耶律楚让出的空隙中穿越而至,疾射入猛虎的左眼,不等惨嚎从虎口中传出,第二支箭又极快地离弦而射,深深扎入了它的另一只眼。
被射瞎双眼的猛虎痛彻心扉,不停地辗转翻滚,连声惨嚎,眼中涔涔渗出的血水在草丛中印下道道血痕。它抽搐着起身,挣扎而立,似乎是在搜寻着仇敌般四处转动着脑袋,一边发出一阵阵令人胆战心惊的虎啸声。
众人惊异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射手。
一个年轻的男孩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向着虎首再次张弓搭箭。
“胡闹!”人群中有人叱道,是随侍在耶律楚身旁的述律羽之,“还不快向皇上请罪。”
嗔怪声中,那孩子放下弓转过身来,一边将头盔摘了下来。
原来是一个清丽少女,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她受了述律羽之的责备,只是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拜见皇上。”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一边跪了下去。
“你是?”耶律楚坐在马背上,低首问道。
女孩偷偷抬头,发现皇帝正打量自己,双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又垂下头去。
述律羽之忙赔罪道:“皇上恕罪,这是老臣不懂事的幼女。”
原来这是述律羽之的女儿,难怪眉眼间有些熟识。她与述律赤珠面容有三四分相似。不过述律赤珠明艳火辣,这姑娘则生得清新脱俗。她此时虽穿着侍卫服,却也不掩国色,一派活泼灵动。
这样白昙花一样的少女,竟能直取虎之双目。契丹人重视骑射,可见一斑。
“你妄动刀箭,竟敢射取头虎,可知罪?”述律羽之满脸怒意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耶律楚却和气道:“亚父勿怪。”一面赞许地看着新月,“新月姑娘真是神射,连朕亦自愧不如。”
述律新月抬头,明眸里一片喜色,“阿爸您瞧,皇上知道我的名字咧。”
她不知畏惧,一派天真,引得耶律楚身边的侍卫们都呵呵笑了起来。
我回过身,轻轻嘱咐侍立一旁的瑶琴:“我们去帐后走走吧。”
在瑶琴的陪伴下一路行来,我有意避开人群众多的地方。数月的深宫幽闭,不觉已到深秋。黄叶满地,一路踏碎在脚下,传来枯枝残叶纷纷断裂的声音。我渐渐缓了步子,一股难言的孤单兜上心头。
我得罪移居偏宫,耶律楚来看我时,也总拣深夜,尽量地避人耳目。隐隐地知道,各部催立皇后之事,他不能再拖。
立后、纳妃,开枝散叶,作为契丹帝王,这是耶律楚必尽的责任,我不能阻。
何况是与一直支持他的述律一族联姻。述律赤珠是子承父妾,毕竟身份低些。而述律新月,以今日述律羽之亚父地位,当是皇后最好人选。
方才,我听见他对述律羽之新的称呼,竟是“亚父”。
即使不是述律新月,也会有其他女人吧。皇后的宝座,各部族怎么会不觊觎呢?
今日之我,又该如何自处?
茫然四顾,周围的一切景象如此陌生。无依无靠的感觉一丝丝从心底渗透出来,逐渐包围了我整个人。
没有归属感,也没有安全感,仿佛自己不是自己,一片迷茫,一片惶然。
我知道他的爱,也相信他的爱,可是,当述律新月活泼地站在面前,少女如鲜花般的笑颜,还是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爱,是这般自私而狭隘的事情。
恐惧的事情太多,担忧的未来太远。我怕秋风萧索,吹散梨花树下的两情眷恋。
“妖女!”
身后一声烈喝,耳边一阵风过。慌乱中有人推了我一把。一把尖刀堪堪从脖颈边划过,几缕断发落在地下。
“殿下小心!”瑶琴已整个人拦在我身前。
颈间裂痛,我伸手抚摩,指尖一抹殷红。若不是她猛推了我一把,恐怕尖刀已割断了我的喉咙。
“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侍女发了疯一般地嚷叫起来。
这刺客也穿着侍卫服,他一招不得手,又回身直刺过来。
刀尖并未触及我胸口,一把长剑格开了它。
“耶律将军。”我惊叫了一声。挥舞着长剑保护了我的,正是耶律寒。
缠斗之间,侍卫们已纷纷上前,将刺客围在中间。
“保护娘娘回帐去。”耶律寒一边嘱咐手下,一边喝令另一些手下,“留神点,抓活的!”
“休想!”那刺客一见已无可能得手,反手一刀,便向自己腹内刺去,然而双目直直盯着我,一片血红,“妖女,你必死!”
只是一刹那,刺客身已委地。隔开那么多保护的侍卫,我仍能感受他的恨意,那么强烈的恨意。
“娘娘,恕臣来迟。”耶律寒单膝给我跪下,“请容末将护送娘娘回帐。”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似远似近。
我的神志有些恍惚:这次刺客叫我妖女。是什么样的仇恨,让这个人宁愿剖腹也要冒险行刺?
“将军,此人身上什么也没有搜出来。”
耶律寒听了侍卫的禀报,令道:“看守尸体,搜查余党,再派人奏报皇上。”
“让我看看他……”
“娘娘,还是不要看了……”瑶琴紧紧扶住我。
我挣开她,走到被侍卫重重围住的尸体身边。他双目圆睁,犹自不平。腹部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一股血腥之气。
忽然一阵恶心涌上,无法忍耐,我剧烈地呕吐起来。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要吐空了,缓缓闭上眼睛,思绪纷乱繁杂,竟是无法支持地倒了下去。
仿佛有人扶住了我。似睡似醒,依稀见到尖刀挥来,危机四伏。
又似是听到自己惊叫一声,我猛然挣醒。周身冷汗涔涔,只能抚了胸口喘息。
熟悉的气息围绕着我,“做噩梦了吗?”
恐惧压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我伸手摸到耶律楚的手臂,“你终于来了。”
他抚着我的脖子,“还疼吗?”
我摸了摸脖子,那里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我摇摇头,“不疼了,幸好耶律将军来得及时。”
耶律楚板着脸,“他应该贴身护你,却让人有机可乘。”
“不怪耶律将军。他毕竟是武将,又不是我的侍女,怎么能随时贴身?”我怕他责罚耶律寒,很是紧张,忙爬起来辩解道。
“不许动!”耶律楚突然指间发力,按住我。
好凶!我有些害怕地看着他眼中忽然闪过了一抹紫光。
他看到我的眼神,语声温柔了下来,“小心,别伤了孩子。”
“孩子?”我睫毛直颤。
他点头,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我的腹部,慢慢地把温暖的手掌放了上去,语句里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我要当父皇了。”
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到自己平坦的腹部,只觉得心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腔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心承受不了这过度的惊喜,身体微微地发着抖。
他软语告诉我,如果不是因受了刺客惊吓而晕倒,如果不是传唤了巫医来诊脉,还不知道我已经有孕在身。
我把双手轻轻按在他放在我腹部的手上。两双手的热力汇集到一起:多么不可思议!就在这里面,有一个刚刚长成的小生命。是我们的孩子!
上京的南塔果真如此灵验吗?连我这样的身体也能有孕?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呢?会长得像谁?
“楚,上天待我何厚!”
我曾经以为绝不可能有的幸福,今日竟一一实现。太美好,美好得胜过了我奢望的一切。
“差一点,我就同时失去了你们。”他伸手抱住我,喃喃低语。
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很心疼。为了我,为了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他承受了太多,面庞都消瘦了。
“我没事,孩子也没事。”我柔声劝慰他。
“给你看样东西。”耶律楚从袖中取出数卷文书。取过烛台,我一眼便识出又是周朝的圣旨。
“你父皇病重,太子监国,柳盛摄政。我登基后,周朝以我撕毁和议为由,切断岁供,取消和亲之好,下数诏召你归国。”他皱起眉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些。”耶律楚望着我的双眼。
我将圣旨丢在一边,“你怕立他人为后,我会萌生去意?”
他眸间掠过一丝尴尬,“玉,有了这个孩子,一切都不同。只要是男孩,无人可撼动你的地位。”
心中虽有很多话,我都强自压抑了下去。有了这个孩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更何况,耶律楚已经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孩子了。我是一个母亲,就像我的母后一样,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想着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我和景昊。
“我不在乎名分,楚,只希望你保护这个孩子。”我将手放在他手心里,恳求他,“他对我,太重要了。”
“对我也一样。”耶律楚露出欣慰的神色,握紧我的手,“明日开始,住到我宫里去。为了皇嗣,料无人多言。”
还未入冬,已经连下了三场雪。帐外滴水成冰,风声呼啸。
阿君又向暖炉内添了些热炭,掀开帘子,报道:“娘娘,巫医来了。”
一个人冒雪而来,在帐门外抖落了浑身的雪花。我正靠在软榻上,跟一个叫阿水的老宫女学针线。
膝盖上,一件小小的婴儿裹肚就要完工。
巫医请了安,瞅见我膝上的裹肚,笑道:“娘娘的女红做得越发好了。”
我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向一边衣篓里的几件“残次品”努了努嘴,“只是比那几件好些罢了。”
他一边给我诊脉,一边道:“胎象还是不稳,娘娘要好生养着,注意保暖,不可劳累,更不可受惊。”
一边的瑶琴听言,忙递了个手炉给我。
我叹了口气道:“整日只是坐着、躺着,何尝劳累。这宫帐外围得跟铁桶似的,连片雪花也飞不进来,哪里会受什么惊吓。都是我身子太弱,才叫你劳心。”
说着话,煎着药,留着巫医喝了茶,又小睡了会儿,一天就又打发过去了。日子过得如此安静祥和。
再晚些时间,耶律楚便来了。
他有心事,草草用了些膳,便坐在炉火前,屏退了宫人。
“日连部叛乱,我派述律胜带三万精兵平叛,竟败回上京。”这是我有了身孕后,他第一次跟我谈起国事。
“北方难平呵……”他叹息道,“我欲亲征,还是不放心你,这里毕竟是上京。”
我的安逸全仰仗他的庇护。他欲扫平漠北,只担心留在上京的我。我却担心他虽身经百战,在这入冬时节深入极北用兵,是何其危险之事,“你是皇帝,离开国都多有不利……不如再派得力之将前往。”
他神色阴郁,似有乱线纠结心中,“不平国内之乱,无以御外敌。我苦心经营的黑鹰军,多折于辽河。如今手下将领,大多不是本部。述律砺死,述律胜重伤,右相四子折二,还有何人可担北征重任?”
他今日告诉我,想必朝堂之上已有了决议。我轻抚着小腹,还有六个多月,孩子才能降生。不知那时父亲是否已凯旋?
耶律楚向后靠在榻上,闭目,很疲惫的样子。
我起身,将一条毛毯轻轻覆盖在他身上。他马上睁开了眼睛,“玉,小心身子。”
“不妨事。”我坐在他身侧,“若累了便到榻上去睡吧,莫着了风寒。”
他反过来把我的手捏紧,语声轻不可闻,“你在这里就好。”
我何尝不是呢?一日里唯一的愿想,不过是在夜深他忙完政事后陪在他身旁。
又添了几块炭,炉火烧得更旺了些。炉上的水烧沸了。我轻轻地用银勺舀出热汤,一勺勺浇在一旁的暖酒壶里。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消瘦的侧脸写满深深的忧郁,“不几日,我便要远征。”
“太后?”握着银勺的手一抖,几颗水珠洒了出来,在火焰里嗞啦一响,“你说的是……耶律炀的生母?”
他的声音倦淡清冷,“两边起战事时,太后为避战祸移驾临州,现在,我定都上京,必得奉母还朝。”
我终于知道他在忧虑什么了。我杀了耶律炀,他母亲岂肯甘休?耶律楚离开之后,上有萧太后,下有述律羽之,其凶险可以想见。
我默默思虑了一会儿,“不必为我忧虑。你不在宫里,我一定谨小慎微。”
他的目光随着火焰笼罩在我的身上,火焰忽然一闪,在他眼底划过深邃明亮的痕迹。
我们总是别离。
取出温热的酒壶,斟满玉色美酒,举杯齐眉,“这是温泉行宫里带回的梨花酿的。在我们大周宫廷里,叫作梨花白。请君满饮,早日凯旋。”
看着他一杯饮下,我眼眶濡湿。
耶律楚道:“不要怕,我会派人在宫里保护你。”
我咽下难舍的悲辛,“我唯一怕的,只是成为你的负累。”
雪降,乱舞。风卷起透衣的寒意。
深重的帐门背后,不知是什么等待蛰伏。我举步踏入太后宫帐,将侍从留在士兵重重把守的帐外。
放下帐帘,大帐内只余一簇鬼火般的亮光。这使得刚从耀眼的漫天白雪中走入的我一时几乎目盲,半晌才慢慢适应。
外观雄伟华丽的宫帐,里面却是空荡而阴森。居中摆着一张床榻。那唯一的光亮,正是从床榻旁的灯盏发出的。
榻上一阵阵低低的喘息声如同困兽濒死,仿佛在下一刻便会骤然而止,却又偏偏无法获得解脱,听得人心里一阵滞闷。空气里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垂死老人的病体所散发的浑浊气息。
“太后,该服药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晦暗的榻旁,一个侍女手中金盘捧着新热的汤药。
有一人大步向床榻走去。借着光,我认出是上京宫里的总管拓跋毅。耶律寒曾告诉我,此人也是述律羽之的亲信。
老人喉间喀喀作响,手指紧抓着被衾。
“快来服侍太后。”拓跋毅俯下身子,将萧太后扶了起来。端药的侍女忙将药盏送至太后唇边。
太后紧紧咬着牙关。然而,总管扶着她下颌的手用力一收,顿时便强将那滚烫的汤药灌进嘴里去。
撕心裂肺般的剧咳,萧太后唇边流下一道黑红色,似药汤,又似鲜血。
侍女忙上前替萧太后拭净唇边。
听着剧烈的呛咳,我只觉冷汗涔涔而下,冷不防老人向我看来。她的眼神虽然混浊,目光却是极寒的,冰锥一般,似乎能穿透我的身体,令人感到一阵悚然。
我眼前浮现出耶律炀死后不久,上京牵扯出的那一桩惊天谋逆案。耶律炀一府上至妻妾儿女,下至仆役侍从全部处死。牵连的亲信、部下、官员,遭杀戮者也有数千。耶律炀在上京的势力,几乎被完全清除。
纵然是耶律楚名义上的母后,也是无法保全的吧。
萧太后盯着我。她的身体虚弱无比,眼底却隐不去凶肆的狂潮,“是……周朝公主吗?”声音干枯而嘶哑。
“是,拜见太后。”
她抬起骨瘦如柴的右臂,微弱地晃动,召我过去。
我缓缓步至榻前,离萧太后苍老的身躯更近。她的长发稀疏而斑白,眼角密密的皱纹蜿蜒,唇干裂乌黑,面容也呈现灰败的紫黑。
暗暗心惊,这样的脸色……
“旗鼓……”她说道,声音模模糊糊听不清。
身边忽然一动,拓跋毅已立于我左侧。
萧太后的视线落在我已微微显形的腹部,忽然直直举起手。没提防虚弱的老人竟有这样的动作,我下意识地赶紧护住自己的肚子。
然而那直举着的手却越过我,指向拓跋毅,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吐出数字,“退……下……”
拓跋毅如刀削般的侧面逆了灯光,身影纹丝不动。
“请拓跋总管暂且退下。”我看着他,柔声道。
拓跋毅眼神一变,目光尖锐,却又迅速隐去,低首顺从道:“是!”言罢向床榻深深看了一眼,领着侍女退出了宫帐。
我向着萧太后俯下身去,“太后并没有旗鼓吧。”
她一窒,眼中是刻骨的痛楚,无尽的憾意。随着一声长叹,双目一合,再睁开时,留下的只有恨。
“右相仍以为旗鼓在太后手中。他用毒折磨太后,是为了逼迫你说出旗鼓下落吧。”床榻旁的羊油灯将熄未熄,最后的火光,像在帷幔深处染上了浓暗的血色,亦在我心头跳动不休。
灯影如晦,萧太后的嘴角颤动着,似笑非笑,满脸蜿蜒的皱纹仿佛都成了怨咒的符号。
我直视着她,“你召我来,为了让我告诉耶律楚,右相私谋旗鼓,或有反意?你又故意在拓跋毅面前提到旗鼓,再逐他出去,让他去密报给右相,你可能将旗鼓之事告诉了我,好让他针对我?”
她的面色从灰败变得惨白,眉心竟有隐隐的青气,胸口起伏不休,手指紧攥,“妖女!”
“北方日连部起兵反叛,偏偏说是奉太后旨意。述律丞相又以为太后握有旗鼓。萧太后,上京容不得你。”
她不发一言,只是眸中波涛狂涌,随着紧抿的唇角一点点收敛成可怕的旋涡。
我自袖中取出一粒赤红药丸,“我唯一能帮助太后的,就是助你速死,免受述律毒药反复折磨,也好早日使北方叛军师出无名。”将药丸放在她枕边,“要怎么去,太后自己选择吧。”
我方要离开,萧太后却突然用力,一双枯槁苍老的手掌,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我心中一震,急急挣脱,然月白色的袍子上,还是留下了鲜红的印记。
她的手心里,不知何时,竟满满的都是血。
沉沉的灯火底处,她一半面容浸入黑暗,诡异到极点。她吃力地支撑身子,念道:“以血为咒……血胎……孽根……”
我自靴内取匕首,割取衣襟于地,却割不断她突然而起恶毒的笑声,干哑、枯涩,逼人疯狂。
直到退出帐外,我还无法从那可怖的血腥之气中摆脱。抬头看着空中乱舞的雪花。雪如此之大,无声无息地从冷灰色的云层间降落,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苍白一片。
腹中开始隐隐作痛。
耶律寒站在大雪中,身上盖满了雪。耶律楚不在上京的日子,他总在不远的地方。
一边搭着他的手臂上车,我一边低语道:“太后驾崩了。”
他点点头,把挡雪的车帘放下来,“皇上英明。”
雪积得极深。晨间方清扫过的道路,不到午时,已经又没过了马膝。车子吃力地缓缓行进,不时阻抑。我望着车外纷飞的雪花,“来契丹这几年,今年的雪是最大了。”
耶律寒道:“末将久居契丹,也从未见如此大的雪。”
我们都想到了什么,一齐沉默了许久。
“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皇上如何……你可有他的消息?”
“皇上应该安好,只是雪大难战,总得挨到雪停。”他仍然这样回答我,和前十数次的回答不差一字。
腹中又有些许刺痛,仿佛小蚁轻轻啃着。我微微皱了皱眉。
耶律寒并未看我,却奇迹般地感觉到我的不适,“娘娘身子如何?回宫再请巫医看看。万一……皇上在北疆怎能安心?”
我把双手交叠在腹部,轻轻地说道:“耶律寒,你听说过血咒吗?”
“小时听族里老人说过,是一种很厉害的巫术。施咒者用生命为代价来诅咒,被咒者没有能逃脱的。娘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耶律寒一下子打住。
我咬住下唇,把头转向车窗,努力平复心中涌起的恐惧。
“以血为咒……血胎……孽根……”那个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喧嚣,久久不肯散去。
风雪声中,有声音轻轻响起,细细的,像有人捏着嗓子在哼唱:
“……天昏昏,雪积屋,阿姆出门无归家……”
歌声悲戚宛转,和着风雪声显得更为凄凉。
“……天昏昏,神明死,这厢战来那厢乱……”
渐渐地近了,唱歌的人也似乎多了起来。
“……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
听到“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我心头猛地一顿。
“是什么人在唱?”
我的话未完,耶律寒已经一步跨出车外。几个车夫和护卫在两侧的骑士立即上前,封住了马车四周。
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那些歌声很快就消失了。风雪声又成为了唯一能听见的一切。
耶律寒很快又回到车上。
“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方才那些人哪里来的,是在唱我吗?”
他摇摇头,淡然道:“娘娘多心了。”
不该说的话,他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中一丝血腥味蜿蜒飘散,纠纠缠缠在我心头。
我回到自己的宫帐里,照例地请脉、吃药,照例地午睡。不知躺了多久,我从纱帐里起身。瑶琴靠在榻上睡着了。我没有叫她,轻轻披衣走到外间,一个契丹小宫女正轻手轻脚地往炭盆里加炭。四周如此安静,空气中荡漾着似有似无的歌声。
“……天昏昏,雪积屋,阿姆出门无归家……”
“你在唱什么?”
她吃了一惊,手里的炭盆剧烈一颤,火星四处乱溅。
我走到她身前。小宫女慌忙跪下了,“奴婢有罪,打扰娘娘休息。”
“无妨,”我道,“你方才唱的曲儿,是哪里学来的?”
“没有,奴婢什么也没有唱……”
我知道是再问不出什么,除非大动干戈。我现在情形,很不适合大动干戈。
“很巧……”我私下对瑶琴说,“正都被我听见,我又是个多心的。”
她轻柔地安慰我,总要以腹中孩子为重,不要介怀这些,“对了,明日,阿休要来看主子呢。有他说说笑笑也热闹些。”
阿休的到来给宫里带来久违的热闹。半载未见,小伙子更高更壮了。但他毕竟年岁未足,还不堪重用。耶律楚让他先回祖父处居住,又派了师傅教导他。
“哇,皇上的宫帐就是不一样,样样东西都好神气。”男孩子一边轻手轻脚走进来,一边睁大眼睛四处乱看。
“祖父家住得惯吗?大伯大娘待你可好?”我有些不放心,一见了面忙着追问他。
“回娘娘,知道我是宫里出去的,又赐了大姓,都待我客气。”阿休学着宫人的样子给我请安,一边瞪着瑶琴端出的一盆盆精致的小点心:豌豆黄、银丝卷、还有蟹黄酥,香味扑鼻。
“这些都是娘娘吩咐照着大周宫里头的样式做的,可便宜了你这小馋猫了。”瑶琴笑着告诉他。
“娘娘真好。”没多会儿,阿休嘴里已塞满了点心,手里还拿着半块。他边继续往嘴里塞点心边说:“回去我得告诉那些人,别胡说八道!”
“什么人胡说八道?”我继续笑盈盈地递给他一块松子糕,“是不是说我们汉人不好?”
“嗯嗯。”他使劲点着头,“我娘活着时,他们老说她不祥,现在又说娘娘不祥。其实北方闹雪灾,干娘娘什么事呢?”
我拿帕子给他拭嘴,又问他:“北方闹了雪灾了?你说给我听听可好?”
“今年雪大,一直下到开春了还没个停。宫里还不觉得,北边听说可遭了大灾,牲畜冻死了不知多少。我听祖父说,牧民们没活路,才起了乱子。”
瑶琴上来替阿休倒茶,听见这些忙问:“他们说北方雪灾和娘娘有关系?”
阿休停下来,神色有些不安,“他们都是乱说,娘娘你不要生气。”
我笑道:“生什么气?他们说我,我总要知道。知道了也好有个防备不是?我在宫里头,听不见外边的话,阿休你告诉我,我才好想法子保护自己。你说可是这个理?”
男孩的神色严肃起来,点心也放下了,“娘娘叫我说,我就说。家里人都说,北边的雪灾都是因为国中有不祥的女人。听说是巫师奥姑们占天占出来的。几个显灵的大神都是一个旨意,说当年为娘娘治病烧了圣山,上天才降了这个责罚给契丹。”
“原来‘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果然是唱的这个。”我看着瑶琴说。
“娘娘也听过这歌吗?现在上京到处都在唱这歌……”阿休发愁道,“阿休觉得雪灾和娘娘没关系。他们总是容不下汉人,我大伯大娘是,其他人也是。”
我拿帕子替他拭去吃点心时沾上的脏东西,“阿休是好孩子,这些我知道了。回去后好好学着本事,可不能淘气。”
他又重新笑了,露出两颗白牙,“我不淘气。我记着要保护皇上和娘娘,不叫任何人伤着你们。”
宫人们刚把阿休送出去,瑶琴就道:“孩子到底是孩子,硬是没看出主子有身孕了。”
我摆摆手道:“他才多大?若他真大了,很多话也必如耶律寒一般不肯说了。”
瑶琴沉下脸来,“亏得他说,咱们才能知道。这些胡诌的话怎么传得这么快?”
我端起杯子,慢慢地吹去茶汤上的浮叶,思忖着,“北方新败,又逢雪灾,民之疾苦,挑起叛乱。皇上欲安抚之,有我杀耶律炀之事,北方人心难平;强而征之,只怕他屠戮子民,更难服众。所以战事胶着,未能决断。只是国家初建,百废待兴。拖得越久,于契丹越是不利。”
瑶琴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我慢慢道:“看来皇上难决之事,如今是丞相效力。”
她不明白,向我摇了摇头。
我把杯盖放下,“所谓雪灾、不祥,无非都是冲我来的。阿休说方才这歌上京内外都传遍了。这可就蹊跷得很。一则北方雪灾,上京远在百里之外,到处传这些歌谣,必是有人授意。二则当初为取蛇烧黑山之事极为隐秘,民间如何知道?歌中所唱‘周人不去天不明’,如今朝中谁有能力令上京一夜传遍歌谣,谁又最容不下我?”
瑶琴这才明白,愤愤骂道:“又是述律这个老贼兴风作浪!皇上背誓自立,大周若不是看公主颜面,早征讨过来了。他们不思感激,反而百般相逼,岂有此理。等皇上回来,主子将这些都告诉他,看皇上怎么处置述律。”
我悠悠地叹了口气。述律是耶律楚在朝中的支柱,整个南契丹以他马首是瞻。我岂可在此时伤耶律楚左膀右臂?大周想必国内不稳,难以顾及契丹,否则耶律楚也不敢称帝。述律忌惮大周,更忌惮耶律楚,想必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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