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带到一个帐中养伤,没有再见到耶律楚。一个婆子每日送来汤药和食物,东丹的食物虽不太适口,但比起临潢时已好得多。
身体的疼痛,心灵的疼痛,临潢的那个夜晚,成了我每夜的噩梦。每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夜,我在深深的耻辱和哀伤中枕泪而卧。有时候,我会呼唤着真真和雪如,就像还在宫里的每一天。有时候,我会轻轻喊着裴青的名字,然而黎明总会让我知道,这是敌国的土地。月夜,也总会提醒我:你是一个,被敌人侮辱了的大周公主。
有许多次,我想要结束这样的痛苦。耳边却总是想起——
“请你活下去!”
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大周在等待回纥援军,冤魂在等待复仇。这样的情况下,选择死固然是选择刚烈,而选择生更是选择坚强。
伤口慢慢好转,而我的皮肤却因为不惯内衣的粗粝,长满小红点。我一日比一日更想离开,却总是在帐门外撞上看守。床沿上,是我用指甲划的一条条记号,已经大半个月了。
大雪似乎永远不会停,东丹的夜总是来得这样早。月光晦暗不明,投在雪地上,像一张惨白的鬼脸。毛毯湿冷得仿佛能挤出水来,火盆里挣扎了半日的火苗还是熄灭了。我把自己蜷在毛毯里,连着它一起哆嗦。
忽然,帐外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竖起耳朵,一股刀锋逼近般的恐惧使我浑身一震。床边的小桌上还有盛食物的粗陶盘,我迅速取过,啪一声将陶盆在床沿击破,碎片握在手中,我躲进床边的阴影。
帐门被人掀开。进来的像是个契丹士兵,身材高大,帐中太黑看不清楚形貌。这人一进帐便径直向床边走来。
我屏声静气地聆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高大的身影向着床俯下身来。
我举起碎片,朝着那人咽喉的方向发狠切去。他却极为敏捷,一闪身已捉住我的手。手肘一拗,碎片跌落在地,刺耳的脆响。我的身子陡然失去了平衡,惊叫一声被他牢牢压制在床上。
“放开我!”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又想杀人?”
是……耶律楚!
一阵细微的声音响过,他用空着的那只手点起了羊油灯。然后才放开我。
没有了防身之物,我慌张地抱住自己蜷缩在床角。
他从上到下端详了我一番,“夜里冷吗?”我没有回答。他自怀中取出一个古拙小瓶递给我,“这是专治冻伤的。”
他的语调很温和,温和得让我心生疑惧。我警惕地看着他,没有伸手接小瓶。
他见我不领情,轻哼了一声,自己把小瓶放在床沿,“看来你好得差不多了。”说罢在我的床上坐了下来。床的一边立刻凹陷下去。
我想继续缩,可是发现自己已在床角,退无可退。抬头正对上他的视线,我情不自禁问出憋了许久的问题,“我什么时候才能走?”
“走?”他微扬起一根眉毛,“去哪里?”
“我要到回纥去,请你放了我吧!”
他嘲讽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勾起,“去回纥做什么?代替你的主子和亲?还是告诉回纥人你的主子被杀了?”
他是耶律炀的弟弟!
我咬紧了牙。他却仍若无其事道:“周朝公主和亲的队伍,已全部淹没在紫蒙川的雾气之中,永远到不了回纥。所以你,不能出现。”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继续懒懒说:“况且,以你的能力,连回契边界也走不到。”
我异常后悔跳上他的马车。大周与回纥联合是契丹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不会放我去回纥。
“那么,你带我来东丹做什么呢?”我极力克制着不让泪珠滚落。
他看着我为了忍住抽泣而强自抿着的唇,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让我想想……”说罢微偏头做出思索的样子。
我心惊肉跳地看着他。
“会跳舞?在我宫里做个舞姬,或是……当个侍女。”一丝打趣的眼神闪过。
舞姬?侍女?我绝对不会再给契丹人跳舞,也绝对不会服侍契丹人!
“若是……我不愿意呢?”我忿忿道。
“这可由不得你!”他把身体往后一靠,气定神闲,“这是你最好的选择。很多女人求之不得。”
无耻的契丹人!我恨声道:“你妄想让我服侍你!你听着,若我为侍女,端上来的茶饭里只会放一样东西,那就是毒药。”
他无所谓道:“你尽可试试,看能否成功。”
我继续咬着牙说道:“你不防备的时候我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杀了你。而且,我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走的……”
他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微微眯起了眼,“刺杀?还用在临潢时的手段?我想,你已经吃过苦头了。”最后几个字带了恶意,仿佛故意试探我的忍耐力。
“畜生!”我勃然大怒,“你真不愧是耶律炀的弟弟!你偷了刺杀他的逃奴充作自己的侍女舞姬,不怕得罪他吗?”
听见耶律炀的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恼意,突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我,“看来你还未明白。这里我说了算,取悦我才是你唯一出路。”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别开脸,“取悦你?休想!我绝不会去取悦一只契丹狗!”
他脸色变得阴沉,“还有,我要提醒你。在东丹,奴隶逃跑要受鞭打一百的刑罚。”
我愤怒地直视他,“想吓倒我吗?契丹禽兽的恶心手段我早在临潢时就见过了!”
他没有说话,黑了脸盯着我。
想起在临潢所遭受的,想起他在驿站的所作所为,我的愤怒和冤屈倾巢而出,“你自以为是我的恩人吗?我宁愿当时死掉!你把我强留在这里安的什么心?不过是和耶律炀一样无耻的念头罢了!”
“该死的!”他眯起双眼,说完立刻转身大步离去。
我紧紧地把毛毯捂在脸上,忍了许久的泪渗进毯中,一片湿凉。我必须离开这里!这个绝望的声音不停在我耳边回响,就象擂鼓一样敲击,使我的心千疮百孔。
仅仅过了数天,我就等到了机会。
天空中又飘起大雪。我趴在帐壁开着的小小窗格上,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上一班的看守已然离去,门外却似乎还无人接岗。我赶紧爬上窗格,娇小的身材刚好能够探出。我将两腿伸出窗外,身子卡着帐壁往下一跳,匆匆地朝帐后的一片树丛奔去。不过片刻,我浑身上下已落满了雪,连睫毛上也凝结起雪珠。
回头望去,几个契丹看守正低头冒雪匆匆走来,随时都可能发现我已经不在帐里。心里一沉,我借助树林的掩蔽拼命往前奔跑。
风刮得更猛烈了。我的靴子里钻满了雪,揉擦着足上累累的冻疮,我却丝毫不敢放慢速度。没多久已到了树丛尽头。孤注一掷快步奔出,树丛外,竟然还是高高的围墙!
“她在那里!”
一筹莫展的我听懂了这句话,我陡然一惊,转过身来。数名契丹士兵正不慌不忙地骑着马排成一字形拦住我的后路,我想再逃只能是枉费心机。我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长长的足迹留在雪地上,蜿蜒不尽的辛酸。
他们没有把我带回帐篷,拖着我来到一块空地。近处竖着高架,绑着数人,旁边还有几根木桩直楞楞立着。雪地上血迹斑斑,我被拉到木桩中间。一名契丹兵扯过粗绳把我的手分别绑到两根木桩上,另一个立刻抖开绕在手上的生牛皮鞭,在地上啪地甩动了一下。我身子一抖,恐惧逼出了眼中热泪,耻辱占据了整个心房。
有马蹄声划破茫茫白雪,周围的契丹兵突然都迎了上去。我抬起结满冰茬的脸,正看见耶律楚急急翻身下马,抖落黑色披风上的雪花。
众人皆上前给他行礼。耶律楚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我面前,话语和冰雪一样冷冽无情,“看来你是忘记了我的话!”
“我说了要到回纥去!”我毫不示弱地喊道,嘴里冒出的白气遮挡了眼中的泪光,“你休想留住我!“
他皱起眉头,“看来,你是还不知道鞭子的厉害!”而后侧身用契丹语对身边的契丹兵说了句什么。
两人举刀割破了捆着我的绳索。
行刑台前有个顶棚。耶律楚站到棚下,命令道:“你站到一边来!”
我站着不动,不愿理睬他。他欺身上前,一把将我扯到他身边,又对着手下喊了句什么。
方才那几个契丹兵立时把一个绑在架上的人拖到两根木桩中间,背向我们,扒开他的上衣,绑住双手。
这人早已冻得半死,此时更是吓得连声哀叫。执鞭的契丹兵猛然甩动皮鞭,呼啸着划过空中,啪地一声脆响,抽在他背上。那人的皮肤立刻破裂,现出一道极长的血口。他的身子猛地抽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我双腿一阵发软。
皮鞭的呼啸声和抽打声持续不断,那人的背上渐渐变得血肉模糊。我被眼前的恐怖情景吓得目瞪口呆,但是又无法移开眼。他窒息般地号叫着,不一会儿,就颓然耷拉下头昏死过去。
终于,行刑者丢下了皮鞭,鞭子像饱饮了鲜血的毒蛇躺到地上。另一个契丹兵划断了绑在木桩上的绳索,那犯人的身躯倒在雪地上,涂抹出一片刺眼的鲜红。两人上前把他像破口袋一般拖开了。
我翻肠倒肚似的难受,嘴里都是血腥气,忍不住按住胸口的剧烈起伏。有人捏住我的手腕,我扭头看去,发现耶律楚正皱着眉头盯着我。
“你现在该知道鞭刑可不是玩笑!五十鞭已叫这壮汉这般,一百鞭足以要了你的小命!”
寒冷和恐惧,让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
“你保证再不逃跑,顺从于我,我可以下令免去鞭刑!”
我的泪连绵不断地落下来,却咬着唇默不作声。他紧紧捏着我的手,“快说,女人!”挥手拭去泪痕,我重新抬起头。他急切地盯着我双唇,我毅然说道:“我要到回纥去!若是你不肯放我,我还会继续逃跑!鞭刑也不能叫我止步!”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脸上现出失望之色,随即有些恼羞成怒,“去回纥?你死了心吧!你能熬过这一百鞭吗?”
“若是挨了一百鞭……”我眼前一片白色茫茫,用力甩开他的手,“你肯放我去回纥吗?”
他越发恼火,“还在嘴硬!只消一鞭,你就知道厉害了!”
我头也不回地踏下高台。虽然双腿打着战,虽然脚步踉跄得像个醉汉,但我还是走到了那摊血迹之上,把自己的双手举到木桩前,“把我……绑起来吧!”
耶律楚也走出了顶棚,一直走到我面前,“你真的情愿选择鞭刑?”
“我要去回纥!若去不成,我情愿死在鞭下!”我根本就不看他一眼。
他猛地向旁边执鞭者一挥手,吼道:“给我打!”
有人绕到我身后。一把冰凉的匕首划开了后背的上衣,一直划到腰际。冷风立刻灌进来,啃噬着我的肌肤,冷到透心。
一阵疾风,鞭子已落到我背上。
我已经知道鞭子的厉害,但不知道竟会如此疼痛……
背上忽然有上千根钢针扎进皮肉,淹没所有其他感觉。我嘴里顿时涌出甜腥,由于双手并未被绑住,这巨大的冲力使我猛然向前一扑,扑进了站在面前的耶律楚怀里。
他紧抓住我的双臂,急不可耐地厉声道:“停!”低下头抱住了我,“快向我求饶!”
我的头朝前耷拉下来,在一阵眩晕与痛苦中,泪水迷蒙了双眼。我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还有九十九鞭……你要放我……去回纥!”
意识迅速地抽离……最后的清醒中,是他紧紧抱着我,“你这个……不顾死活的女人!”
虽然只有一鞭便叫我晕了,但是伤稍有好转,我又逃脱了!
穿过密林,广阔的平原就在脚下。没有人烟的迹象,四周全是荒芜的野草,蔓延在冰冷的冻土上。远处红色的朝阳染透云霞,天还没有亮透,黑暗与这鲜红互相渗透,似浓稠的粘血,不停变幻色泽,给大地投射一片鬼魅般的影像。如果没有迷失,平原的那头应该是回纥的方向。跑了一夜,我在林中丢了鞋,扯破了衣衫,但终于还是跑出来了!
远处响起犬吠声。那些凶猛的猎犬,有着最敏锐的嗅觉。它们流着口涎,龇出尖利的钢牙,一扑而上就能把人撕成碎片。上次逃跑被抓后鞭打的伤痕还未完全褪去,此时突然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
逃!
心中有一个念头:趁着体内的毒还未将我彻底吞噬,必须完成我的使命。真真、雪如、裴冕、母后……血淋淋地不断在我眼前闪过,瞬忽之间又换作熊熊烈火,烧得我意识昏乱。
逃!
我撒开腿狂奔起来。天一旦大亮,平原上将无从遁形。
犬吠声越来越近。谁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嘲笑:你跑不掉!你明知道跑不掉!
我必须试试!我喃喃自语,眼角漫过无边的酸楚。
一阵惊心动魄的咆哮,林间猛蹿出十几只身形庞大的猎犬,如黑色幽灵向我猛扑过来。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震耳欲聋的吼叫交杂,耳鼓疼得要沁出血来。突然一道黑影闪过,嗤啦一声,肩头上衣料被撕成碎片,落下一枚鲜红爪痕。脚下一软,我已被掀翻在地。兽类腥臭之气就在头顶。我闭上眼,等待下一次疯狂噬咬。
一阵口哨声响起,身上的猎犬停止了动作,自我躯体上退开。
“抓活的!”林中跃出数骑。为首一人手中扬着长鞭,他一抖鞭,甩在我肩背,疼痛交叠在方才的伤口上。那人高声用契丹话唾骂着什么,又是一鞭。
我呻吟了一声。他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手里握着一根粗绳,用绳的一头紧紧捆缚住我的手,另一头握在手中,又翻身上马,直身坐在马鞍上,双腿一夹,马儿迈步向前走去。他用力一拉绳子,我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一片丛林,又一片丛林……路面崎岖不平,我被绳子拉扯着,双腿越来越沉重。天已大亮,陌生的平原越来越远,凛冽的寒风挟卷着马蹄掀起的灰尘,扑面而来,噎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往前挪动着脚步。
走了几个时辰,东丹王宫越来越近。马似乎也因为看到熟悉的情景,欢跃起来,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身体被绳子拖着擦过粗砾的地面,我忍不住痛苦地尖叫。有人喊了句什么,那条绳子才松了下来。
我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可是实在已经精疲力竭,刺骨的疼痛使我止不住颤抖。我拼命跪直身,瘫软地坐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四周的一切都在旋转。
“你不仅鲁莽,而且非常愚蠢!”男子黑色的身影在我呆滞的眼前晃动。冷酷无情的声音告诉我,说话的人是耶律楚。他转头对身边另一个男子说了句什么,那男子弯下身,用刀割开捆住我双手的绳子,我的双手立刻无力地垂下。
耶律楚蹲下身,伸手钳住我下巴,“上一次逃跑时我已警告过你,你自以为能逃脱吗?”
我移开视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我还要这么干,除非……”
“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他眼里闪过恶意的残忍,甩开我的下巴,“下次你再逃跑,我就叫人用铁链子把你拴起来。”
我心底漫起无边的悲愤,“你是个畜生!”
他的声音里带了压抑的怒气,声音也变得更为低沉,“你可以再试试。”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开了。
一双雪白的马靴停驻在我面前。我勉强抬起困乏的头,看见了上次在马车边的女子。她身材高挑丰满,皮肤焕发出蜜糖的色泽。身上绛红的对襟褂,胸前垂着累累的玛瑙串,耳边是一对明晃晃的琥珀耳铛,更衬得艳光四射,容色夺人,浑身散发着与大周女子完全不同的火辣辣的风情。她冷漠地扫了我一眼,丰厚的嘴唇吐出冰冷的话语:“看来你的日子过得太好,空得整天想逃跑之事。从明天起,你就去粗使驿干活。”
每日去王宫外不远处的长河边浣衣开始成为我的工作,在婆子的呼喝中,我也渐渐听懂了契丹话。早春的东丹异常寒冷,河水刚刚解冻,岸边和河中的小石滩上还残留着未化的冰雪。管理粗使驿的婆子异常凶悍,每天要洗的衣物堆积如山。晌午前刚洗了一大筐,婆子又指着帐外空地上一个更大的箩筐,“去,都洗了。”
等这筐衣服渐渐洗尽,月亮已升上天空。周围很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棒子捶打衣物的声音。河水冰寒入骨,我的手红肿疼痛,结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
有人说,人在沉重的劳作中能麻痹伤痛。然而我还是时常会想起远在万里之遥的幼弟景昊。他如今可好?转念又想到裴青,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有没有一样思念着我?这朗照的明月或许是我与他唯一的联系。
肩背上的伤痕又隐隐作痛,使得粗糙的衣料摩擦我身体的疼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从我被俘至今已两月有余,数次潜逃却只换来鞭笞和惩罚。大周和回纥何时才能知道我尚在人间?我身陷于此,外面消息竟丝毫不能得知。
那些看守粗使驿的汉子一看见我就流露出色迷迷的表情,尤其叫做俺术的看守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调戏我。若不是我奋力自保,恐怕早已落入他手。我向老婆子申诉,而她收了俺术的好处,根本不管。想到被那样恶心粗鄙的人凌辱,我打个了冷战,一件外褂意外脱手,急速被水流冲走。我慌乱起来,倘若被婆子知道,又少不了一顿责罚。我焦急地顺着长河边急奔,希望能捞回衣物。然而流水无情,那衣服早已冲得无影无踪。
背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害怕起来,猛回头,正看见一条黑影从长河边闪过。
“是谁?”我尖声喊道,抓紧了自己的衣服。
黑影一窜,粗短的身躯暴露在月光下,果然是俺术!
我连连后退,惊慌失措,“我洗好了就回去,你不要过来!”
他狞笑起来,露出满口残缺的黄牙,嘴里说着什么,伸手向我摸来。我转身就逃,可他忽地伸出手来抓住我一只胳膊。我使出全身力气想推开他令人作呕的身子,他却死死地掐住我的腰,把他那散发着恶臭的嘴凑到我唇边。他嘴里的唾液湿漉漉地糊到我的脸上,使我恶心得浑身直起疙瘩。我对他又踢又打,想要摆脱他的控制。而他却似乎更加兴奋,像野兽一般喷着粗气,用力把我按倒在地上,一手粗野地在我身上乱摸,另一手猛然撕开我胸前的衣物。慌乱中我发狠地抓住他的头发往后拉,他疼得龇牙咧嘴,报复地咬住我一边的前胸。
“啊!”一阵剧痛几乎使我昏厥。他松开抓住我的手,窸窸窣窣地脱着他的裤子。我又恨又怕,用两只手死命地推着他的腰部,想把他推下身去。突然,我的右手碰到了他套在腰带上的短刀,我摸到刀鞘,毫不犹豫地抽出刀来,朝他的背上猛刺下去。俺术大吃一惊,他痛得一挺,反过一只手去捂住伤口,像受伤的野兽般嚎叫起来。趁他疼得松开手,我挣扎着爬起来,奋力向王帐方向逃去。
俺术爬起来,在背后发狂般追逐我,嘴里恶狠狠地嚷着什么。
远远有一列马队疾驰而过,为首一人身姿英挺。
耶律楚!
我什么都没想,拼命向他跑去,一边喊道:“救救我!救救我!”后边的俺术已追上,粗壮的身躯从背后扑来,把我压倒在地。
我绝望地看着那列马队。但……耶律楚竟然停下了马,转头朝这边看来!
“救我……”我嘶声喊道,俺术伸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
耶律楚的马更快地朝这边飞驰。俺术突然站起来,大声向他们嚷着什么。我迷惑地看着他,他转过头瞪了我一眼,眼睛里闪过极其毒辣的目光,向耶律楚的黑马奔去。我倒在地上,看见他跑到耶律楚的马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又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还指了指自己背上的伤,又指着我。
耶律楚的马停下了。他在不远处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向身边的侍从吩咐了句什么,自己掉转马头向王帐奔去。两个侍从快速走到我身边,拉开绳索,把我绑得严严实实。
我被推进王帐时,耶律楚已经端坐在帐中央的兽皮大椅上。两边站着些侍卫,俺术也在,恭敬地跪在下首,背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耶律楚眯起眼睛,闪过冰冷的寒光,“你还真是个顽固的女人!”他凶狠地说,“看来,只有数十斤的铁链才锁得住你。”
什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是他……是他……”当着帐里的人,我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怎么样?”耶律楚身边一男子开口问道。这是个温润俊美的男子,穿着素色长衣,眼神如春风拂面,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
这个男子温和的语气使我又有了说下去的勇气,“……我在长河边洗衣……他想要……我摸到他的腰刀,刺了他一刀……才逃脱……后来,我看见……”
“看见什么?”耶律楚的脸绷得如刀砍斧削一般。
“看见了你,我就向你跑去了……”我喃喃低语。看见他那一瞬,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得救。
“撒谎!”他怒喝了一声,突然站起来走下王座,一直走到我面前,双眼紧紧盯着我,“俺术是粗使驿的看守。你想要逃跑却被他发现,你刺了他一刀。幸好我带人经过,才把你抓住!”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不是这样的!”我猛烈地抽泣起来,泪水接连不断地涌出,淌过我的双颊,“他是个非常恶心、粗鄙的家伙,从我到粗使驿的第一天起,他就多次想要对我不轨了!”若不是绳索紧紧捆住我,我一定会冲到那假惺惺跪在下首,装作恭顺的禽兽面前,亲手杀了他。
“是吗?”耶律楚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把粗使驿的管事带上来!”
粗使驿的老婆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耶律楚问她:“你看管粗使驿多年了,这个女人说俺术多次想要侮辱她,可是实情?”俺术恶心的举止从不避人,这老婆子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但她想也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回大汗,没有,俺术是个老实人。”
俺术感激地抬起头,向那婆子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像绝望的哀求。那婆子点点头,又看向我说:“倒是这个女人,一心想要逃跑!”
她的话比利刃更能伤人。我两条腿直打战,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耶律楚恼怒地盯着我,“来人!”
我情不自禁连退了几步。
“大汗且慢!”耶律楚身边的素衣男子突然开口,他向耶律楚深鞠一礼,说,“这事有些蹊跷。”他的声音沉稳好听,我像即将溺死的人看到河上漂浮的枯木,充满希望地注视着他。
耶律楚看了他一眼,“有何蹊跷?”
白衣男子走近俺术,仔细观察他背上的刀伤,徐徐道:“若如方才所说,俺术追赶这女子,被她回身所刺。为何他的刀伤在背脊上,而这女子胸前的衣服却被扯烂?”
我身上破旧的羊皮裘衣胸前的这块被撕得破烂不堪,条条缕缕地垂挂着,还粘着些血迹。双手被牢牢缚住,丝毫不能动弹。幸而浓密的长发披覆下来,遮挡住胸前。
我流着泪频频点头。
耶律楚的目光扫向我身上,又移向我面颊,“你不了解这个汉女。她十分狡猾,在临潢时我也吃过她的苦头,险些废了自己右手的功夫。”
“哦?”白衣人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我身上兜转了一番,“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能叫大汗您……”
他硬生生住了口,因为耶律楚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
耶律楚有些恼怒地说:“这女子诡计多端且极危险,不可驯服。”他狭长的双眼又看向王座下另一位年长些的男人,“韩掌事,依东丹刑法,女子犯杀人罪,当受何刑?”
那年长的男子恭敬地一拱手,“回大汗,女子杀人,当受烙刑。”
我知道烙刑。在死去的母后身躯上,就有很多烙铁留下的血肉模糊的印记。
纵然耶律楚生着一张和裴青一样俊美的脸,他骨子里却和耶律炀一般凶残。我为什么还这样傻,抱着希望向他跑去?为什么还要为自己辩解?今日之事,他根本不想知道真相。我茫然地把目光移向虚空。
他一步步走得离我更近,高大而宽阔的身影遮挡住了背后的灯火,把我整个身体笼罩在他巨大的黑影之下。
“你终于害怕了吗?”
身体里涌起对他无止境的恨意!“烙吧!”我并不在乎身体上多些伤疤,反正早就遍体鳞伤,我无力地说,“只是……不要烙我的脸。”
脸是不能损伤的,大周人一直相信这样的说法。故而罪恶再大的犯人,也不对脸施以刑罚。因为,没有完整的脸,即使在阴曹地府,亲人也无法认出来。
不要烙伤我的脸,我怕……青会认不出我。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出表情。沉默了半晌,他低沉道:“我可以不对你施刑,只要你从此顺从,再不逃跑。”
这是一个嘲笑吗?还是想对垂死的猎物再愚弄一番?我眯起眼,狠狠地注视他,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休想!契丹狗!我永远不会顺从!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一有机会,我就要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总有一天,大周会灭了契丹,把加诸在我身上的凌辱加倍还给你们的妻子女儿!”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已用尽,只剩下漫漫无边的仇恨仍旧在心中激荡,不曾减损半分。耶律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他全身突然的绷紧。
“该死的女人……”他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狂躁怒气,“来人,现在就给她上刑!”
越过他的身体,我突然看到了王座旁那个素衣男子。他怜悯地注视着我,摇了摇头。
侍卫们动作极快,一个庞大的铁盆被数人抬了上来。顿时,熊熊火光照亮了整个大帐,一股热气直扑向我。盆里炙烤着一块块烧红的铁片,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让我周身肌肤感受到一阵紧缩的痛楚。
“大汗!”素衣男子疾步上前,“为一个汉女,何需如此!”
“你退下!”耶律楚突然回头,低吼一声。
白衣男子焦虑地看着我,“姑娘,这烙刑受过一遍,如何还能留得性命!还不快求大汗宽恕……”我把头扭开。那男子还要说话,耶律楚怒视他,再度下令:“还不退下!”声音更不容抗议。他只得低头退了出去。
“脱了她的上衣!”耶律楚冷酷地下令。
“你不如直接把我扔进炉子里!”深深的恐惧已将我湮没,几乎使我想尖叫着自己投入炉中,好一了百了,死个痛快。
一个侍卫上前,拉扯我身上残破不堪的羊裘。仅穿着贴身小衣,我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我紧张地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跳动。
“慢着!”耶律楚突然吼了一声。我猛然睁开了眼,看见他正倾身向我,凝视着我胸前的一大摊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问我。
我想回答,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那在炉子里烧得通红的烙铁,满满地挤在我眼前。
“你们退后去!”他冲侍卫们喊道,帐里的人立刻远远地退开到我背后的某处。
耶律楚向我胸前伸出手。我一惊,浑身打了个寒战。他似乎更加恼怒,用力一下拉开了我的小衣。
我倒吸一口气,太疼了!左胸前刻着一个深深的牙印。已经凝结的血痂和被他撕开粘住的衣服所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合成一片嫣红。
“该死的……”他低声咒骂,“你为什么不说!”后一句骤然加重,震得我耳边嗡嗡响。
我摇晃了一下。他伸手抓住我,斗篷带了男人的体温披上我的肩头。
他站起身来,转头看着还跪在不远处的俺术。在他的注视下,俺术脸色突变,两腿战栗,下唇发抖。
耶律楚操起铁钳,自热炉里夹起硕大的铁块猛地扔在俺术面前。烧得通红的铁块发出一声巨响,霎时火星四溅,冒着滋滋的热气。俺术吓得趴伏在地,嘴里拼命地用契丹语说着饶命。
“究竟是怎么回事?”耶律楚冷声问。
旁边的老婆子见情势突变,早已跪下,一边频频叩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俺术平日的勾当。耶律楚眉头锁得更紧,脸色阴沉。
炉里突然迸发出一阵爆裂声,再也无法承受热力的炭块四处扬洒。他迅疾转身护住我,一面弯身将我横抱起来。我欲挣扎,奈何周身被紧紧缚住,完全无法动弹。
“回寝宫!”他简洁地吩咐手下,自己已迈开步子。
“大汗!这……俺术如何处置?”韩掌事躬身问道。
耶律楚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地说:“让他好好消受这些烙铁!”
步出大帐不远,已听见帐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瑟缩了一下,惊恐地盯着大帐的方向,紧紧咬住下唇,怕自己会忍不住尖叫起来。
耶律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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