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已有千里。
和亲队伍离开长安,十月到达丰州。稍事修整,十一月,我们渡过黄河,抵达天德,又北行了三百里到达碛口。从这里,要走过茫茫沙漠,才能到达回纥地界。
登高远眺,逶迤的沙山就像狂怒的波澜卷起千堆雪浪,蜿蜒起伏、雄姿奇伟。俯瞰足下,沙漠的沟沟壑壑犹如群兽奔腾,千奇百怪。身临其境,使人强烈地感受到了沙漠肆虐时的咆哮和狂放,生命在此变得无比渺小和脆弱。一切都湮灭在风暴和流沙之中,凝固成起伏连绵、极度荒芜之地。
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仍可感受到风卷沙粒扑在面上的刺痛。此刻,在寂寂的沙漠边缘,我等待着夕阳的余晖洒满萧瑟的肩头,或许,也是在寻找着那未知的路途。
突然背上一暖,原来是侍女真真取了披风覆在我肩上,“主子,今日可好些了吗?”
我冲她笑了笑,“今日甚好。”
旁边的侍女雪如却红了眼,“还说好呢,昨夜里还哭着呢!精神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她扭过头去,嘴里嘟哝着,“好毒辣的皇后。”
“小心说话。”真真以手指她。
掬一捧洒满夕阳的黄沙在手,暖暖的、柔柔的,没有刺痛,只有抚慰。我凝视远处的沙丘,“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两人却急了,“主子疯了!没来由说这些话。”
回眸看着她们,我无奈又辛酸。离开长安前,我曾想把她们留下,她们却都苦苦哀求:“从小一起长大的,决不能能撇下我们,横竖死也死在一处。再说,主子把我们留下,皇后能饶得了我们吗?”留在宫里,她们确实前路凶险,但是跟着我……
胸口有阵阵牵痛,眼前出现的是皇后嘴角流下的那一道暗红。
殿内登时乱了。
最先扑上去的是仙蕙。一声声“母后”的悲呼,使我不禁有些恍惚。
父皇亦大惊,搂紧了柳皇后大喊:“来人!”
柳皇后双目圆睁,手直直地指着面前的酒杯,须臾已是浑身一软,倒在父皇怀中。
原先还软在一边的张太医突然惊醒过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御座,捧起刚才柳皇后手指的酒杯,以指蘸酒放于鼻前。突然,他惊得浑身乱抖,狂叫道:“这酒有毒!”
扑在柳皇后胸前的仙蕙也叫道:“这杯酒……是三姐刚才奉于母后的!”
周围众人眼中震惊与浓重的怀疑密密织成一张大网,兜头向我扑来。我心里咯噔一声,似乎呼吸也已凝滞,胸口有欲狂跳而出的惊疑与恐惧。
张太医连忙替柳皇后诊脉。他的额头此刻汗珠大颗大颗地冒出,神情极为慌乱,嘴里混乱不堪地说:“这……这怎么会……”他猛然看着父皇,嘴角颤抖,“娘娘她……她……”
“什么?”父皇紧紧地抱着柳皇后,急切地问。
“她的脉象浮缓无力,只怕是……”突然,张太医的嘴角抽搐起来,不可置信地大声叫起来,“陛下,如果老臣没弄错的话,皇后娘娘她……身怀有孕了!”
骤然间,父皇的眼中放射出狂喜和不可置信的光芒,但不过一瞬这光芒就立刻暗淡了,“她饮了毒酒,这……身孕?”
张太医此时老泪纵横,“皇上,臣无用,无用啊!”
父皇的手颓然放下,几乎是疯了般地大吼:“还不把皇后抬到内宫救治!”一时内官宫女大忙起来,七手八脚地把皇后抬走了。
父皇脸色发紫,额上青筋突突冒起。他充血的双眼紧紧盯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御座,“是你!”
我喃喃答道:“我没有。”
“还有谁同你合谋?”父皇逼问道。
我转首避开太妃隐痛的目光,“没有,揭发柳氏罪行的,只有我一人!”
父皇蓦地勃然大怒,喝道:“把晋城公主押至冷宫!”
一时满座愕然。
我长跪不起,抬起头,透过盈盈的泪光看着父皇。母后生前,父皇甚至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而如今,他再也不会相信我。
两个侍卫过来拉我。我站起身,一抽衣袖,不许他们碰我。
我还是看着父皇,目中泪泫然欲下。策划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久,我终于还是败给了这个女人,再无法为母后申冤,更毋谈保护景昊。
父皇看着我,双唇微颤,终于挥袖,“去吧!你不必留着了!”
殿内一片死寂。
转过身,我挺直背,缓缓向殿外走去。景昊忽然哭出声来,在后面拼命唤我。景昊,我的弟弟!我回头看他,泪终于落下来。他想跑过来,却被几名宦官抱住。我转头继续走,他哭得更厉害。我忍不住再回头,看见他在拼命挣扎……
景昊,为了姐姐,请你保重……
冷宫中一灯如豆。灰黄的木墙年久失修,到处是斑驳的虫眼蛀痕,散发出一股腐败霉坏的气味。
我凑近昏暗的灯光,凝神绣着一副额带,额带中央是一只大鹏。我从小针线女红的工夫很差,这大鹏,怕已是我最杰出的作品。
窄小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继而发出咯咯的巨响,震得人脑子发疼。我回身看去,两个宫女手提灯笼先进入,再是一个端着托盘的内官,最后走进一位丽人。
她穿着绯罗蹙金广袖宽身上衣,头上正中朝阳九凤金步摇,九只金凤的嘴里都衔着流苏长珠,累累垂在发髻周围,衬得她贵态逼人。
我一时不能适应这耀人的光芒,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不过一月,皇后丰姿更胜往昔,恢复真是神速啊!”
她笑容柔和,“晋城谬夸母妃了,全托陛下洪福庇佑。”
我淡淡地提醒她,“不过如此盛装,小心这冷宫中灰败之气沾染,弄脏娘娘的衣裙。”
她一转眸打量了一下这间囚室,叹了一口气,“这里委实太过阴寒。”
我目光移向她身边端着金盘的内官,心中已是了然,回过头仍专心绣我的额带,“娘娘稍候,等我把这只大鹏的右翅绣完。”
她轻声对提灯笼的宫女吩咐说:“你们到外面等本宫。”宫女内官应声退去。柳皇后缓缓走近我身边,耳边都是她衣料摩擦的窸窣之声和环佩珠钗碰撞的叮咚之声,搅乱我的心绪。
“是给裴青绣的吧?”她看着我飞针走线,语气颇为温和,仿佛我们正在宫墙里闲话家常。
咬断最后一根丝线,就像切断了最后的联系。灯光下,金色的大鹏展翅,似要挣脱牢笼飞向远方。我想着他戴上额带英姿勃发的样子,心下不由有了一丝安慰之感。
柳皇后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我,“晋城有什么话要带给你父皇?”
我默思片刻,淡然一笑,“请善待景昊。”
她颇有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别无他言了?”
我抬头看她,“还有何言?痛哭流涕,抱着你的腿苦苦求饶吗?诅咒发誓,攥着牢门拼命叫喊吗?可惜,你看不到这一出好戏,我做不来这些。更何况,我今日所言,父皇一个字也不会听见。”
她目光沉重,低垂着眼,“本宫一直忍,一直容,是你偏要兴风作浪。”
我咬紧牙齿,手紧握成拳,“我只后悔,本该真的给你一杯毒酒。”
她抚弄着耳环上长长的黄金流苏,突然神色一变,“本宫一向疼你护你,却差点为你所害,幸张太医医术高超,才救得我命!”
我厌恶地抬眼看着她,“虚伪!你那天本就打算要置我于死地,所以我敬酒给你,你故意一饮而尽。”
她漂亮的丹凤眼流连在我脸上,“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我却早已知道,晋城会选在册封这一日谋害本宫!”
我恨声道:“那身孕……也是假的吧!”
她转开了眼神,“是你的毒酒杀死本宫腹中胎儿,还使我再不能生育。”
我根本不想再说什么,转身望着囚室小小的窗。窗外,一钩残月当空。
她幽幽的声音响起:“你真像你的母亲!”
听到母亲,我喉中哽咽。她自顾自说下去:“你母亲和我,差不多时候入宫。我入宫为美人,而她因为出身低微,只封了才人。我们几乎一同怀孕,又一同生了女儿。那时,我在生产时伤了身体,很久没有恢复。而她太幸运,竟然又生下景昊。你父皇大喜,不顾朝中反对,将她封为皇后,将景昊立为太子。当年,她是何等风光啊!”
“所以,你恨毒了她!”我切齿道。
她却微微摇头,流苏上的宝石来回摆晃,划出炫目的光泽,“她的错,错在不该为自己的父亲封侯觅相,不该使自己的兄弟掌握兵权,更不该和裴相一家相从过密,还结下亲家。你父皇能容忍程氏一族如此气焰滔天?”
我怒道:“但若没有你推波助澜,搬弄是非,父皇又怎么会丝毫不念夫妻之谊,父女之情!”
她凤目一转,竟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若皇上对你母亲果真情深不变,信任不疑。谁可撼动?”
我的心像被利刃剜过,五脏都抽成一团,“但是,景昊他没有罪!”
柳皇后理了理衣袖,似不相干地说了一句:“景昊很好,他仍是太子。”
我惨痛道:“不,为了柳氏家族,你一定会谋害景昊!”
她不回答。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后,她望向我说:“本宫何曾像晋城所说如此不堪?”
我冷笑起身,“从你害死我母后那一日起,从你设计害景昊那一日起,我与你,已是不共戴天!虽然失败,我并不后悔,只是深恨没有与你同归于尽。”我回眸凝视那托盘上的玉壶,“你今日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吗?”
她走过去取下酒壶,斟满一杯,嫣红的酒液如鲜血一般,有一两滴飞溅出来,落在桌面上,触目惊心,“这并非本宫之意。酒,是皇上赐你的。”
我走到窗前,面对着父皇寝宫的方向,跪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转身,捧起酒杯,“若你伤害景昊,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你终日不安。”
她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拿起我方才绣好的额带,“这条额带,我会替你转交裴青。可惜他不能来看你。”
听到裴青的名字,我手里的酒杯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一些酒液溅在我的胸口,“你把他怎么样了?”
她摇摇头,“青儿太过莽撞,竟想要冲进冷宫,已被丞相关在家中。”
我深深地留恋,留恋那个开满梨花的春天。这留恋几乎使我软弱,使我失去把酒杯放到唇边的勇气。一行泪顺着我的面颊流下,流进酒杯中。一仰头,我把和着泪的酒全都倒进了喉咙。
我安静等待。然而过了许久,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
柳后走近身,抚摩我披散的长发,“你父皇所赐之酒,名叫牵肠散。今日服下,不会有事。但是它会留在五脏六腑之内,慢慢发作,也许一年,也许更久……”
我绝望地将酒杯向她掷去,“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她敏捷地避过,让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
“来人!”方才的内官进来搀住了柳皇后。她手搭在公公臂上,回首叹息:“晋城,何必徒劳再恨本宫。你已犯死罪,皇上暂留你,也不过是为了大周。”
我咬紧了牙,手指紧攥,长长的指甲划得掌心生疼。
“殿下!”转头一看,是册命使裴冕。虽然他与裴青长得并不像,但能常看见裴青的兄长,还是觉得十分亲切。
“明日就要骑骆驼入大漠了,殿下的身子……”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消瘦的下巴。
我摇摇头,“不妨。”
“殿下可愿与小臣一同走走?”
坐了一天的车,确实很想活动活动,我调整心情,走到他身边。
我们边走边看,夕阳很快消逝。大地急速坠入沉沉的黑暗,天空顿时失去了全部色彩,一片宁静沉寂。当飒飒的和风徐徐托起永恒的古老的那轮弯月时,在这日与暮的交替中,连日所见之景都在我眼前闪过:阳关、古道、天涯路、大漠、落日、戈壁滩……禁不住低吟道:“天涯路望不尽悲欢离合,关山远阻隔伊人何方?”
裴冕缓缓行在我身侧,轻声说:“我看公主近日的心境,似已走入迷途。”
我被他说中心思,转首看他。他微一笑,如清凉的风,“其实冕应该谢公主对我裴氏一族的救命之恩。”
我诧异道:“救命之恩?”
他庄重对我一拜,“那一夜臣弟裴青擅闯公主营帐,幸公主重大义而弃儿女私情,否则……”
我不由退后一步,好一会儿才勉强压抑住乱跳的心,“大人……都知道?”
他微颔首,“青是极重情义之人,又年轻冲动。前番公主被拘,他已差点犯下大罪,幸父亲将他锁住。此次殿下和番,小臣料定他必来。”
似一阵狂风暴雨席卷我的心头。幸好我那日未肯与青同走,不然即便我们想走,也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我勉强一笑,“既然大人知道,为何那一日不阻止他入帐?万一我真与他一同铤而走险……”
他诚恳道:“一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深知青与殿下情深义重,虽知他错,却不忍阻止。这二则,只有公主亲口断绝他的心思,否则他绝不会罢休,说不定会一路追到回纥,闯下更大的祸事。”
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我怎么能跟他走呢?我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着?那一日我的誓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不过是一种苍凉的安慰。也许,我能做的,只是在剩下的日子里,静静地思念他。
家国事大,死且无恨。昭君、文成、金城、太和……我走过的不过是和她们一样的道路,体验的,也不过是和她们一样的心情。
走出冷宫的第三天,我就被安排会见回纥使节。使团人数颇多,为首的却是一个年轻人。宫女一番歌舞之后,当我盛装从珠帘后缓步走出时,他上下打量着我,显得颇为失礼。我忙以扇半遮面。他用回纥语说了一番话,旁边的内官向我解释:“这人说,前日观公主画像,已觉美艳不可方物。今日一见,才知道画工该杀。”
“为何?”我低声问。
“因为他根本没有把公主的神韵和妙处画出来。”回答我的却是那年轻人。我从扇后偷眼相看,没想到他会说汉话。
这人剑眉入鬓,双瞳似漆,相貌颇为英挺。然而他的眼神,却毫无顾忌地端详着我,先在我的脸上兜了个圈,然后,又慢慢地移向我锦茜红明花抹胸上露出的雪白的脖颈,再向下凝视我胸前微微的隆起。他这种占有者般的眼神我觉得很难堪,耳根发热,无意识地伸手拢了拢胸前衣襟,他却爽朗大笑。
旁边有内官偷偷附耳告诉我:“这是登里可汗的第三子英义。”
登里可汗就是我未来的夫婿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恐惧地问裴冕:“我听说,回纥的习俗,父死子继其妻,可是当真?”
他一时不言,似乎在斟酌着字眼,最后说:“公主放心,登里可汗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康健。”
他的话显然没有能够安慰我。望着我失神的双眼,他又幽幽道:“唐肃宗时,宁国公主下嫁毗伽阙可汗,一年后可汗死,公主无有生育。虽有回纥法,但公主割面大哭,最终得返回故乡。家母早年也曾在西域多年,如今回到大周,还生育青弟。公主吉人天相,将来必可重回故土。”
裴青的母亲林夫人不仅貌美,还是名动长安的才女。母后倾慕她的才名,令她以丞相夫人之尊出入宫廷,教习我诗、词、歌、舞与琴艺。母后不在这几年,我更把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一般。不过,她却不是裴冕的母亲,裴冕是裴丞相第一位王夫人所生。林夫人十多岁时曾被契丹人掳去,二十五岁才被赎回,嫁给当时还是吏部侍郎的裴丞相为妾,第二年生下裴青。几年后裴丞相原配王夫人病死,林夫人才被扶正。不过这段往事,外人几乎不知。夫人自己也很不愿提起。但她教授我的乐舞之中,却有不少西域之音,尤其一曲《胡笳十八拍》,委婉悲伤,撕裂肝肠。有一次弹奏此曲,夫人凝视远方,泪流满面,令我久久难忘。
正想着,裴冕叫道:“公主你看!”他向着左前方一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株高大的树木,在银白色月光的照拂下傲然挺立。
他告诉我:“这是胡杨,是沙漠的守护神。它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也许将来公主归来之时,还能在这里看到它。”
这是怎样的树,有着不死的灵魂和不屈的生命?我带着感动和敬畏之心向它仰望。
从碛口动身,越过茫茫沙漠,队伍到了呼延谷。人马都已筋疲力尽,而天气越来越冷,呵气成冰。在谷里,我们更是遇到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狂风夹卷着大团大团的雪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车早已不能坐,我们骑着早先换过的高原马艰难前行。四面八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到处白茫茫一片。
马匹驮着陪嫁的金银物资,越走越慢。有几匹马崴了脚,不能前行。骑兵们只好自己下马步行,把辎重转移一些到自己骑行的马上,只有女子们还骑在马上。
我虽然穿着厚厚的毛皮,还是冻得浑身麻木。因长时间骑马,大腿内侧都被磨破。晚上伤口稍稍愈合第二天又磨破,每条亵裤都沾满了血迹。
行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谷里一处天然形成的凹陷处避雪。我喝着侍女端来的姜汤,感到五脏俱暖和起来。随我陪嫁的还有三十名歌舞姬,平日都是花朵一般娇嫩的女子,因几个月的跋涉劳累,此刻凑在小小的火堆旁,都显得面色萎黄,神情奄奄。
“拿姜汤给大家喝吧!”我吩咐身边服侍的侍女瑶琴,她应命去了。
外边,裴冕正指挥兵士们堆起拾来的柴火埋锅做饭。谷里寸草不生,这些柴火还是入谷前搜集的。他连日来十分辛苦,也清瘦不少。
天气太冷,干粮煮不热,都只半熟,只好将就食用。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大家都愁眉苦脸,十分萎靡。向导说:“出了谷就是周军驻地,应该可以避雪,还可以补充些食水。”
听了这话,大家才振作一些。向导又说:“快走吧,谷里天黑得早,不趁天还亮走出去,就只好在谷里过夜了。”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走出了呼延谷。点起火把,照亮谷前,两座雄伟大山相对而立,一座高大的雄关就矗立在两座山峰之间。向导向我禀奏:“这就是周军最后的驻地鹿儿关。这里地势险要,传说中间通道只有山鹿可行,因此得名。出了鹿儿关一边是契丹地界,另一边就通向回纥了。”
想到这一路来的艰辛,大家不禁欢呼雀跃。前哨士兵已去关外叫门,后面的人都翘首以待。不多时士兵纵马而来,却神情愤愤,“禀公主,驻军不肯开关放行!”
前去回纥,鹿儿关是必经之路。此刻风雪交加,天又将黑,不开关,几百号人在关外无处栖身,我忙示意裴冕取我的令牌再前去叫门。
他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身上落满了雪,神情抑郁,“守关士兵大约有四五千人,武器精良。他们不放行,我们绝冲不过去。”
“为何不放行?”我大为疑惑,“不知道我们是和亲队伍吗?”
他咬着牙说:“守城将官说,安西节度使有令,大周与契丹正在交战,任何人不得放行,以公主之尊相逼也无用。”
我听到柳盛的名字,心下已是发凉。回首看身后队伍,兵卒委顿,女子们更是瑟缩。
计议了半天,我只好亲自来到关下,大喊:“关内诸将军,我是大周燕国公主,奉皇帝旨前往回纥和番,有圣旨及通关文书在手。今日天色已暗,风雪袭人,请诸位将军放行!”
关上铠甲身影众多,却一点声音全无,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和着狂卷的风,消弭在天地的尽头。
天已全黑,数百人被困在关下,两面都是大山。雪一会儿就埋过膝盖,许多人都冻得受不住了。
向导无奈,只得说;“如守将坚持不开关,我们只好走另一条道。”
“有另一条道?”我与裴冕同时惊喜出声。
向导却眉头紧锁,徐徐从嘴里吐出三个字:“紫蒙川。”
他指向大山旁那一片幽暗深邃的所在,“紫蒙川名字虽好听,却是一片沼泽地。过了沼泽地要翻过鹿耳、错甲三座大山,绕行二百里才能到回纥地界。当地人常说紫蒙川是连鸟也飞不过的地方,大军更是难行,故而周军只守鹿儿关。”
话音刚落,前方一阵骚乱。原来是队伍中的兵士不堪寒冷,和关上守将争执起来。几名队长已激愤难耐,“他娘的,等在关外一夜,我等非冻死不可,不若杀入关去!”说罢便要登城。
城上守将一见,立刻排出数列弓弩手,几百支箭对准城下,只待一声令下,便一齐发射。
“住手!”我厉声大喝,“尔等都疯了吗?”送亲队伍中不少是陪嫁歌舞女姬和侍从,还有带往回纥的工匠文官,真正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三四百人,所带武器也不过是防身刀剑,与守关精兵根本无法对抗。
“不若回到呼延谷外再作打算。”我征询裴冕。
然而落了一天的大雪,呼延谷本就狭小,现在早已被雪完全封死,无法回去。
“那么,只有紫蒙川一条路了。”
裴冕十分精干,一做好决定,就立刻原地将兵士重新编队。为了能过沼泽,丢掉了一些重的行李物品,几匹受伤的马也被丢下。每个人整理自己的装束,力求轻装上阵。
他将一把尖刀呈给我,“万一……防身用吧。”
我感激地点点头,把刀插在腰间。
“好吧,弟兄们,把火把点亮些,上路吧。”
即使有了火把,幽暗的沼泽地仍是十分难行,情况比我们想的糟糕得多。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裴冕一路执意背着我,等前方的兵士探明路,再前行。间或会听见一两阵惨叫,不知是谁陷进了沼泽,还是碰上了毒蛇之类,情形十分恐怖。我趴在他背上,在火把的光亮中隐约看见他在深深浅浅的雪泥里前进,有时大雪甚至没到他的腰间。
雪还在不停地下,道路更难行走。不少地方表面冰冻住,踩上去才知道会陷得很深。我牢牢抓住他,防止自己从他背上掉下来。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突然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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