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郢恃宠而骄,无皇帝符节,在京畿重地,擅自调动军队,若不严惩,臣恐长信侯之祸不远也……”
“……大秦锐士,乃国之利器,皇长孙郢专横跋扈,驱使将士,铲雪修屋,如若杂役刑徒,若不惩治,恐动摇军心……”
“……皇长孙郢,假借赈灾之名,行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之实,居心叵测……”
“……皇长孙郢,假借赈灾之名,扰乱地方,民怨沸腾……”
无数弹劾皇长孙的奏疏再次雪花般涌入皇宫。
始皇帝眉梢轻挑,饶有兴趣地一篇一篇看着,一边看,还不忘一边提起毛笔,在一旁铺着的纸张上随手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纸是新纸,赵郢前段时间刚刚让人送来的,比以前的纸更加坚韧,书写起来也更加流畅,甚至用手摸上去,还有一种很舒服的质感。
用赵郢的话说,这叫宣纸。
他颇为喜欢。
就比如今日,他随手写在上面的名单,就字迹清晰,不渲不染,看上去就十分赏心悦目。
奏疏看完了,名单也写了大半张纸。
不算太多,但瞧着也足足有二三十人,五花八门,几乎各衙门都有,尤其是御史台,更是一个重灾区。
始皇帝拿起来,仔细地审视了半天,正想招呼侍立在一旁的黑,却看到自家小儿子亲自捧着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不由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把那份名单收了起来,目光平淡地看向进来的胡亥。
“阿翁,我看您在这里辛苦了大半天了,特意让后厨帮你熬了一碗参汤——您尝尝……”
始皇帝眼神微动,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胡亥托盘上的参汤,放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这才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桌子上的奏疏。
“来,你看看这些……”
胡亥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奏疏,不由眼皮微微一跳,偷偷打量了一下始皇帝的脸色,见看不出什么端倪,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动作还是有些迟疑。
“无妨——”
大概是知道自己这位小儿子心中的顾虑,始皇帝一边用汤匙轻轻搅拌着碗中的参汤,一边淡淡地补了一句。
胡亥虽然心中有些不托底,但还是硬着头皮,一份一份地看了过去。
都是弹劾赵郢的!
“阿翁……”
胡亥看向依然在慢悠悠喝着参汤的始皇帝。
“你觉得,这些关于皇长孙的指责属实吗?若是属实应该如何处理……”
胡亥心中不由一惊,他微微迟疑了一下,这才斟酌着言辞道。
“我觉得有些夸大其词了吧,不过——郢儿没有符节,擅自调动军队,确实有些冒失了……”
说到这里,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始皇帝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郢儿素来淳朴,性情良善,断然不会做出像当年长信侯等人的祸事,这些人有点夸大其词了,应该是无心之失,还请阿翁能够从轻处置……”
听到这里,始皇帝不由嘴角微挑,看着这个已经有了几分城府的小儿子,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然后,不动声色把桌子下面压着的名单抽出来,伸手递给了一旁的黑。
“按照这份名单,去查一查这些人的根底,朕怀疑他们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横行不法,说不准还有人勾结六国余孽,若是不守规矩,就直接打杀了吧……”
胡亥顿时心惊肉跳。
他很想看看那份名单到底写了哪些人,可始皇帝已经把名单交给了黑,没有让他看,他也不敢主动去看,只能在那里如坐针毡地挺着。
好在,始皇帝也没有多留,回头看他还在那里杵着没动,随即随意地摆了摆手。
“不用在这里伺候着,去忙你的吧……”
胡亥顿时如蒙大赦,转身离开了大殿。
到了大殿之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赶回自己府上。
很多,如今已经继赵高之后成为胡亥头号心腹谋士的郦食其就被人请进了他的书房。
“郦先生,那些奏疏,真能管用——我担心陛下已经对我怀疑是我在背后暗中指使……”
不等郦食其坐好,胡亥就下意识地身子微微前倾,迫不及待问道,眼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慌乱。
他有些担心始皇帝是不是看出了点什么,不然怎么忽然想到让他看那些弹劾赵郢的奏疏,还破天荒地问他关于这些奏疏的看法。
还有最后,那看似平静却饱含杀气的吩咐。
这些都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听到胡有些慌乱的问话,郦食其笑了笑。
“陛下怎么说……”
“陛下让我看了那些弹劾赵郢的奏疏,还问我怎么若是属实,该怎么处理……”
听着胡亥的叙述,郦食其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这个让他一直有些看不上眼的大秦公子,想不到竟然还知道点以退为进的把戏,真是难得!
眼皮轻抬,看了一眼胡亥依然有些难看的脸色,意味深长地道。
“公子难不成以为,我们这些举动,真的能瞒过陛下吗?”
胡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郦食其。
“郦先生,此言何意?”
见胡亥一脸震惊的架势,郦食其笑了笑,亲手提起茶壶,给胡亥满了一杯茶水。
“公子不必惊慌,公子如今势大,朝野之中,愿意依附公子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陛下自然心知肚明。那些奏疏出自谁手,一目了然,陛下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出自公子的授意——”
听着郦食其有条不紊的分析,胡亥心中不由更加慌乱了几分。
所以,自己搞的这些小动作,阿翁都知道!
狗贼,害我——
他差点要蹦起来翻脸了。
“但那又如何——你以为陛下会为这些生气或者怪罪你吗?”
郦食其笑了笑,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水,轻轻地抿了一口。
胡亥不由诧异地看着他。
“难道不会?”
“然也,不仅不会,说不准还会多几分欣赏……”
郦食其放下茶杯,目光认真地看着胡亥。
“公子以为,陛下若是一定要在几位公子之中选择一位太子,你以为会选一个心机深沉,颇有城府,懂得利用手中的资源,排除异己,清除障碍,为自己谋利的公子,还是会选择一个心思单纯,只会在自己跟前摇尾乞怜,讨巧卖乖的公子……”
胡亥:……
我总觉得你好像在内涵我!
不过,此时,他自然顾不上追究这些,他心中一动,有些不敢确定地道。
“莫非是前者……”
郦食其不由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然也!慈不掌兵,仁不当政,一国太子,若是没有些手段,岂能守得住这偌大的一个帝国?你放心,只要你不过线,一切还在规则之内,陛下那边就不会怪罪于你——若是你真的能斗倒那位皇长孙,陛下说不准还会十分欣慰,太子之位也不会悬置至今而不决……”
胡亥不由若有所思。
“可我担心那份名单……”
沉吟了半天,胡亥兀自有些不太放心。
郦食其瞥了一眼依然有些忐忑的胡亥,轻轻点了点桌面。
“公子,慈不掌兵啊,有时候,有些牺牲,还是有必要的——区区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算得了什么?臣倒是希望,陛下能多杀一些……”
胡亥猛然抬头,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郦食其,目光闪动,默然不语。
当天下午,朝中二十几位官员以渎职贪腐之罪被杀,更有两位以勾连六国余孽意图颠覆的罪名,被满门抄斩,幽居在咸阳的赵国皇室直系血脉,除了未在府上的赵歇之外,也几乎被一扫。
一时间,咸阳城内,人头滚滚,刚刚下过大雪的地面,被鲜血染红。
……
咸阳城外。
陈余张耳,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裹着一张厚重的狗屁大衣,扮作寻常的商贾,赶着一辆破败的牛车,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咸阳。
牛车上,看上去,与寻常的商贾并无不同,都是些寻常的布帛,和一些伺候牲口的干草。
一直走出咸阳几十里路,抵达一处空无一人的山坳,牛车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等他们从牛车上跳下来,他们身下坐着的一堆干草这才一动,从里面爬出来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若是官府的人在,定然能认出此人的身份,正是如今官府正在追查的赵国皇室余孽赵歇。
赵歇回头望着已经变得几不可见的咸阳城头,忽然间放声大哭。
眼中几乎流出血泪。
“赵政,我与你誓不两立!”
就因为自己一时头脑发昏,竟然凑热闹跟风,也学着别人,让自己花费巨大代价才买通的两位官员去弹劾那位风生水起的皇长孙,没想到却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除了自己之外,家人被屠戮一空,包括自己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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