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庞荣分开之后，顾长安重新回到了城门口那个角落摆地摊卖药。
他很清楚，这一次庞荣虽然为他出头，相当于又救了他一命，但是他却很清楚，自己与庞荣这样的贵公子终究不是一路人，至少暂时还不是一路人。
一场暮秋的雨席卷整个大同府，雨势很大很急，给人一种异常萧瑟的感觉。
整个大同城内外，许多大树枝头上的黄叶终于挂不住了，被打落在这场秋雨里，满地堆积。
秋雨清冷。
一直待在大同城外的顾长安，给自己添了一件皱巴巴的旧棉服御寒，他缩着身子，背着那个大包裹，靠在一处破败的废弃宅院屋檐下，愣愣地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在大同这个地方，平日很少下雨，尤其是秋末的时候，可是眼下的这场雨却着实不小，似乎预示着什么。
雨中，时不时出现在他视线中的行人，快速穿梭。
就像一道道鬼影一样！
突然，一道脚步明显有些漂浮的身影，在距离他仅有十来步的位置，突然一个不稳，一头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在大同城外待着的这些日子，这种情形他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像这种走路的时候脚步漂浮，走着走着就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饥饿过度所致。
意外得了那一两银子之后，他暂时虽然不用再为那口吃的忧心了，但是还远远没有达到那种可以让他同情心泛滥的程度。
看到这一幕，他之所以无动于衷，主要有两点考虑。
其一，在这样的年头，他所遇到的那些因为饥饿过度而倒下的人实在太多了，就算将他身上的那点钱全部拿出，也是杯水车薪。
换句话说，就算他将身上的那点钱全部拿出，也只能救下寥寥几人，更为重要的是，即便所救的寥寥几人也只是一时而已，过不了几天，他们仍然难逃一死。
同时，他自己也将面临与那些人一样的结局。
其二，这个世道的人心不仅仅是冷漠，更是叵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那只手一旦伸出去之后还能不能再缩回来。
当然，在这样的世道，也不能过分苛责人心。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讲，人也只是动物的一种而已，也有活下去的本能。
正因如此，人一旦饥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跟禽兽是不会有任何分别的，有时候甚至还不如禽兽，要不然历史上也不会出现易子而食的场景。
不过当他正心思沉重地想着这些的时候，却突然注意到，刚才在他视线中倒下的那道身影，似乎与他以往所见到的那些倒在他眼前的人有些不太一样。
首先，这道身影身上所穿的衣服，似乎不像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底层人物。
其次，眼前这道身影的身形明显有些壮硕，而过去那些倒在他眼前的人，一个个都跟他一样，瘦骨嶙峋的。
注意到这两点，他下意识地伸长脖子，眯起眼睛，透过略显迷蒙的雨幕，定睛细看。
“嗯？”
下一刻他猛地一怔。
他突然隐约地注意到，这道身影嘴唇略微发青，面色苍白，看样子似乎并不是因为过度饥饿才晕厥倒地的。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道身影很有可能是感染了较为严重的风寒，身体太过虚弱所致。
让他拿钱出来救济那些饥饿过度之人，甚至快要饿死之人，他虽然顾虑重重，无法做到，但是让他治病救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略懂医术，且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药材，更为重要的是，他医治了他人之后，他人出于感激，很有可能会给于他一些意想不到的报酬，这可比他摆地摊卖药材强太多了。
想到于此，他将一直背在身上的那个大包裹搁在屋檐下，临转身走出屋檐的时候，还特意将刚刚搁在地上的大包裹往里面推了一下，令得包裹尽可能地贴近那面土墙，以免被雨水溅湿。
冒雨来到那道身影跟前，他才发现，这是一位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标准的国字脸，一字胡，身上穿的衣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好一些。
他蹲下身子，先是伸出一手轻轻推了一下这道一动不动的身影，见这道身影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这才凑到这道身影正前方，皱起眉头细看。
仔细看过之后，他又伸手触摸这道身影的额头。
“哇，这么烫！”
他的手背刚一触碰到这道身影的额头就忍不住惊呼出声。
看来他一开始看的没错，这道身影确实感染了较为严重的风寒，而且风寒入体似乎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已然严重发热。
这样的状态若是不及时医治，很有可能就会危及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想要将这道身影背到他刚才躲雨的屋檐下，然而他发现这道身影实在太过沉重了，他根本背不动。
于是他只能拖着这道身影，一点点地挪。
好在这道身影倒下的位置距离他刚才躲雨的屋檐不是很远，一阵折腾之后，他终于将这道气挪到了屋檐下。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累得够呛，不断地喘着粗气。
毕竟他身形本就瘦削，再加上今日到这个时候他还没吃过东西呢，根本就没什么力气。
稍稍歇息了一阵之后，他将刚刚挪到屋檐下的这道身影扶坐起来，让其背靠着土墙，接着又脱下这道身影被雨淋湿的外衣，并从自己的大包裹中取出一件干棉服给这道身影裹上，以免大量寒气再度侵入这道身影的体内。
做完这一切，他来到屋檐下的一个角落生火，然后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旧瓦罐，直接取外面的雨水开煮。
在煮水的期间，他开始凭借经验配了一副治疗风寒的药材，鉴于这道身影感染的风寒已经较为严重，他还特意加大了剂量。
药材配好不久，瓦罐中的水也已经煮开了，他先往一个粗瓷大碗中倒出一些热水，然后才将已经配好的药材全部塞进瓦罐中煎煮。
在煎药的过程中，他将先前倒入粗糙大碗的热水一点点灌入这道身影口中，让其喝下。
不多时，原本已经晕厥过去陷入昏迷的中年男人，突然咳嗽了两声，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
这道身影睁开眼看到眼前的顾长安，先是下意识的一阵警惕，不过当他注意到顾长安手中端正着的那个粗瓷大碗，随即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咳咳，小兄弟，是你救了我？”他又轻咳了两声，艰难开口，轻声说道。
顾长安神色凝重地看着他，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沉声道：“你感染了很严重的风寒，以至于晕倒在了路上，我刚才只是给你灌了一大碗热水而已。”
“原来是这样。”
中年男人恍然，缓缓喘着粗气，感激道：“谢谢你，小兄弟！”
说话间，他双手用力撑地，想要强行站起身来，可是他的身体只是微微抬起，晃了一下，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顾长安见此，当即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道：“你感染的风寒已经很严重了，严重到身体已经在严重发热了，若是不及时医治，很有可能会危及性命。”
他原本以为他这么一说，这位中年男人会有所重视，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中年男人却是一脸无所谓的苦笑道：“我知道，只是这风寒怪得很，医不好了，在大同城耽搁的这几天，我已经看过好几拨大夫了，药也吃了不少，可是最终这风寒症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还越来越严重了。”
“什么？”
听闻这话，顾长安顿时猛地一怔：“竟然还有这种事？”
“唉——”
面对顾长安的震惊，中年男人没有回应，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黯淡地自顾感慨道：“世事无常啊，真没想到，我吴用之竟然会克死在这大同城。”
“咳咳”
感慨声刚落，他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顾长安陷入沉思，神色也骤然凝重了起来。
他表面上虽然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但实际上他的见识却非同一般，他所知晓的那些东西，放在眼下在这个封建王朝，就算是那些真正的大智者也根本无法企及，甚至无法想象。
如果他眼前这位中年男人果真感染的是风寒，那么大同城里的那些大夫对其用药之后，就算无法将其治愈，症状也该有所缓解才对，不可能越治越严重，除非
除非他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感染的不是风寒！
“难道是”突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两只眼睛骤然瞪得滚圆。
他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神色紧张地问道：“大叔，我想问一下，大同城里得这种风寒的人多吗？”
刚刚咳嗽了几声的吴用之抬起头，看了一眼身前这位瘦骨嶙峋的少年，心中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很认真地回道：“多，很多，整个大同城的医馆和药铺都已经人满为患，而且有好些人已经因此丧命了。”
“大家的症状都差不多吗？”顾长安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差不多。”吴用之看着他，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稍稍顿了顿，他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的风寒不但来势汹汹，而且似乎根本就医治不好，那些跟我一同在医馆看诊的人，也都是越来越严重，面对这种情况，那些医馆的大夫们似乎也是束手无策，他们根本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夫们除了给那些感染者加大用药剂量之外，就是不断调整药比配方，可是结果却”
“咳咳咳咳”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停歇，他已然有些心灰意冷，长呼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亲眼见到，有的感染者，当场就死在了医馆，甚至就连那些医馆的大夫自己也感染了这种怪异的风寒，自身都难保。”
“咳咳——”
“正因如此，我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才急着出城的。”
耐心听完中年男人的讲述，顾长安基本上已经可以肯定，眼前的中年男人以及大同城里的那些人，所感染的根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风寒，而是比风寒更加可怕的瘟疫。
瘟疫之病虽然最早在大商王朝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但是一直以来，由于人们的认知能力和医治水平都极其有限，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因此，每一次瘟疫的发生和结束，都是以数万，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员的死亡为代价的。
据他所知，在整个封建王朝，最早对瘟疫之病做出明确阐述的是大明王朝末期时候的吴有性，又名吴又可。
吴又可通过临床实践，认识到瘟疫之病并非传统中医所认为的由风、寒、暑、湿等自然气候因数所致，而是由自然界中的一种“异气”所引起，这种“异气”无形、无象、无声、无臭，来无时，着无方，通过空气与接触，由口鼻进入身体而致病。
后来，他将这种“异气”称作“戾气”或者“疠气”，并根据自身的临床实践，以及所掌握的理论基础，着下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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