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怪李善道这幅好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李良、高丑奴、高曦等现下的心情,和他差不多。
望着眼前头这座座、布满在这方圆万余亩地上的如似小山的粮窖,他们几个也都是恍如梦中。
高曦笑道:“郎君,岂止你不敢相信,俺也不敢信。储了足足两千多万石粮的粮仓,半天就打下来了,这事儿说出去,谁也不敢信!……倒是也怪了,这么大的粮仓,怎么就这点兵守?”
李善道已把兴洛仓只才两三千兵守,——而且这还是去年加强后的守卒兵力的原因,够琢磨明白了,他摸着短髭,笑道:“有句俗话,沐阳、诸兄,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高曦问道:“敢问郎君,什么俗话?”
“有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兴洛仓储粮虽多,但此仓西距洛阳只百余里,东边不远又便是虎牢、汜水,这几个地方皆有重兵驻扎,故而,大约是昏主和隋室朝中的庸臣们都认为,不会有谁雄心吃了豹子胆,居然会敢来袭兴洛仓,因才在此驻兵两三千而已。”
说到这里,李善道顿了下,转过身,张眼望向仓城北边不远处的一个码头。
兴洛仓所在的这片黄土原,又名“黄土岭”,这么大的一片平原周围,尽是流水冲刷成的沟壑、河谷与山岭,唯此一片原耸矗其间,——这种地貌在关中最多见,即关中之“塬”,四边陡、顶上平。这一片原,基本上全被兴洛仓的仓城占住了。只有仓城北临着洛水等的地方有些空地,这些空地等同於是码头,是专用来从船上往下搬粮食、或将粮食搬到船上的地方。
翟让已经进了仓城,李密现尚未有进仓城。
李密现就正在李善道望向的位置。
遥遥的,蓝天白云之下,如带的洛水水畔,背靠着方圆甚广的黄土仓城的那个码头上,可以望见李密的将旗,随风招展。将旗的附近,涌动着簇簇如似蚂蚁的人群,这些人群不是李密的部曲,是闻风跑来的沿边乡村的百姓,——打下仓城后未久,李密就派人分往仓城周近的各乡,还有西南边的巩县城,通知士民,“瓦岗义军打下了兴洛仓,将开仓放粮,赈济万民”。
在李密的将旗上多看了眼,李善道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为啥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此仓处在贼官兵的重兵环绕之中,来袭取此仓,的确是将会冒很大的危险。好有一比,此乃‘虎口夺食’,这种事,诚是非胆大者不敢为之。我军今能这般轻易地攻下此仓,谁是头功?蒲山公真头功是也!”话到此处,忍不住的,他由衷地又骂了声,“他妈的!”
高丑奴瓮声瓮气地说道:“郎君,咋又骂人?”
“丑奴,老子这不是在骂人,老子这话,是在表示老子的佩服。”
高丑奴问道:“郎君佩服什么?”
李良笑道:“丑奴,这还用问么?阿父才夸了蒲山公,则阿父此语,自然佩服的即蒲山公了。”
确实如此。
打张须陀时,李善道就比较佩服李密的胆略了,今次成功地打下了兴洛仓,所得竟然这样的丰富,他对李密的胆略,确然是越发佩服了。
正如他所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么轻易的兴洛仓就被瓦岗义军打下了,那不妨可以一问,既然这般轻易,为何别的义军没有来打的?又甚至,为何翟让一直迟迟难以下决心?简单点说,“轻易”的背后,正证明了李密过人的胆略、准确的判断。
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一时之枭雄、霸主,即便是后来未有能够成就帝业,可果然也都是人杰之流,绝非寻常人可以相比。尽管有着前世的知闻、眼界,李善道自问之,现在的他能和李密比么?他嘿然地摇了摇头,却是自己清楚,无论名望、胆略,抑或哪怕是在兵法上的造诣、在学问上的研究,乃及个人的武力,他只怕现下都是远不能与李密相比。
——唯一能够使他在李密这等的当代枭雄面前,不至於自惭失措,还能在心理上使自己不致於仰视李密,尚能够以平等的姿态来看待李密的,说到底,也还是只有他前世的知闻。
周边没有外人,高丑奴却是打下兴洛仓的兴奋催动之下,不由地说了句“政治不正确”的话,他咧嘴说道:“蒲山公……,哎呀,也真是,郎君,在来打兴洛仓的路上,小奴还在寻思,翟公对打兴洛仓一直迟疑不决,这兴洛仓恐不好打,真要打不下来的时候,无论如何,小奴也一定得保得郎君的万全,却实不意,这兴洛仓,一鼓就打下来了!於今转头看看,翟公此前的犹豫,不免多余。早知道这么好打,早该来打!咱瓦岗义军,现下也早已是百万之众了!”
“丑奴,你这痴汉!你这叫什么话!”李善道板起脸,训斥说道。
高丑奴赶忙收起乐孜孜,拿出恭敬知错的嘴脸,说道:“是,是,小奴错了。……敢问郎君,小奴错在何处?”
“翟公那不叫犹豫不决,知道么?你说一定得保我的万全,岂不闻兵法云之,‘谋而后定’?又云之‘庙算多者胜’,翟公一直来的犹豫不决,才是真正的为保‘万全’。”
高丑奴恍然大悟,说道:“是,是,妙算多者胜,郎君教诲的是。翟公向来神机妙算,这是不消说的!小奴愚钝,未能理解翟公犹豫的深意,是小奴的大大的不对。”
“罢了,你不必胡扯八道了。”李善道环顾李良、高曦、陈敬儿、张怀吉等人,叮嘱他们说道,“切记,我等是翟公的部曲。就算打张须陀、攻兴洛仓,此皆多蒲山公之功,可若无翟公,蒲山公再有胆略、再有谋略,他能打得赢张须陀、打得下兴洛仓么?蒲山公的确有功,可他的功是献谋策之功,我等身为翟公部属,外人面前,切需分得清主臣,万不可说错了话!”
这通叮嘱,不是李善道心血来潮。
却自打赢了张须陀以来,瓦岗义军上下,包括李善道营的部分将士,每当提及李密,都已是敬佩万分,以至李善道听说,有的将士私下里议论,若瓦岗义军的主将是李密的话,瓦岗义军的发展定然会更加的好。
不管是从“义气”的角度说,还是从历史的走向说,李善道深知,他都决不能与李密扯上关系,因而他其实是早就想提醒、叮嘱一下高丑奴等人的,不要忘了他们这部人马的身份归属。
他此时的这通话,正是因此而来。
借高丑奴此句“政治不正确”的话的机会,将他的提醒、叮嘱,说与了高丑奴、高曦等人。
高丑奴等都不是傻子,俱知晓轻重,听完李善道的叮嘱,皆是凛然应诺。
李善道在收回视线之前,又在仓城北边码头上的那面李密的将旗上看了一看。
李密的黄色将旗镶着象牙,垂着流苏,高大威武,离得远,看不到旗面上的字,然可想象出来,旗面上的“蒲山公”这三个大字,在轻松地攻下了兴洛仓之当下,必然是愈显眼夺目矣!
只打赢一个张须陀,李密在瓦岗义军中的威望就已鹊起。
现又打下了兴洛仓,任是个蠢人,也能知道这件事对瓦岗义军的意义会有多么重大,则李密在瓦岗义军中的威望,定将会越加的高振。
而同时,接连成功干下了这两件大事的李密,不仅已是再非昔日之丧家犬,且可想见,靠着兴洛仓的粮,用不了多久,他的“蒲山公营”亦能兵强马壮,那又在这种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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