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汉子是秦敬嗣。
每日白天、晚上都需有人在谷口站岗警戒这件事定下以后,前几天执行的都还可以。
今天一则下雨了,再一个,也是因为下雨,谷口外的山路上冷冷清清,无有人踪,是以轮到今日站岗的那几人便没出来上岗。
却是难得秦敬嗣,谨守李善道的命令,没人出来上岗,他就代替他们,独自一人在谷口站岗。
李善道问道:“三郎,今天轮到谁站岗?”
“轮到罗忠伙和王须达伙的各两人,咱伙的话,白天轮到的是程大。”
尽管经过这几天的喝酒、赌钱、较技等,李善道对王须达等三伙人中大部分人的脾性、能力都已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但毕竟他们三伙人之间,还有他本伙人与他们三伙人之间,都还不很熟,因而为加快融合,在每天的站岗轮班上,李善道便令分由三伙人中的两伙出两人,由他本伙也出两人,一块儿站岗;其中,一半白天站岗,一半晚上站岗。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今天又不该你轮值,你代个甚么?三郎,站岗警卫这事,我是交给你主管的,不是让你代他们的。你别在这儿淋雨了,跟我进谷吧。”
秦敬嗣跟在李善道后头,分辩说道:“二郎,俺也不想代。程大那德性,你知道的,惫赖得很,俺去喊他,叫他出岗,他装睡着,俺越喊,他呼噜打得越响,俺也没办法。还有罗忠和王须达他两伙的那各两人,俺也去喊了,罗忠伙的人尚肯听俺的话,王须达伙的那两人,却王须达替他俩求假,说下着雨,谷外没啥人,何必淋雨?他是他们那伙的伙头,二郎,俺还能说什么?罗忠伙的人一看,也回棚里去了。就只好俺来站岗了。”
“三郎,管人管事,不能太软。”
秦敬嗣说道:“是,这道理俺也懂。可是二郎,程大是个皮脸,再说他也没用;王须达是他伙的伙头,且俺与他还不很熟,亦不好驳他面子。”
他的这通考虑也不为错。
李善道笑道:“不能太软,又不是就只能来硬的。我来教教你,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怎么处理。”
谷内的茅屋总共搭了四间,李善道、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一人一间,其余众人都在窝棚里住。不同各伙的窝棚,皆在本伙为首者,也即李善道等四人所住的茅屋左近。
李善道直奔到自己茅屋旁边,进了程跛蹄等三人住的窝棚。
程跛蹄三人正蹲聚一处,在投骰子赌钱。
三人全神贯注,注意力俱在骰子上,没人察觉到李善道的进来。
窝棚低矮,入进后得半弯腰。
李善道猫着腰,三两步到了程跛蹄身边,抬起脚来,往他屁股上就是一踹。
谷里是泥地,一下雨,泥水横流,李善道的鞋底全是泥。
这一脚上去,程跛蹄的衣裤上顿便显出了个泥鞋印。
程跛蹄往侧边一趔趄,收势不住,摔在了边上那人的腿上,连带着把那人也搞得摔了一跤。
程跛蹄按地跳起,骂道:“狗日的,哪个泼才……”骂声收住,转成笑脸,“哎哟,是二郎啊!”下意识地拍打屁股被踢的地方,灰尘当然是没有,拍了一手的泥,顺手在边上摔倒那人的腿上抹了抹,说道,“二郎,何时回来的?你这无缘无故,踹俺一脚作甚?”
“今天白天是不是该你轮值站岗?”
程跛蹄瞅见了窝棚外站着的秦敬嗣,与李善道说道:“二郎,是该轮到俺站岗,但不是下雨了么?谷外空空荡荡,连个兔子都不路过,干嘛还要傻逑似地去谷口淋雨?”
“下不下雨的,且不说。我问你,每天抽人在谷口站岗,是不是我的吩咐?”
程跛蹄答道:“这当然是。”
“今天白天是不是轮到你了?”
程跛蹄说道:“轮是轮到俺了,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抽人站岗是我的吩咐,今天又轮到你了,你告诉我,你为啥不去站岗?”
程跛蹄说道:“那不是下……”
“你再说下雨?”
程跛蹄惫赖不假,得看跟谁,之前的李善道是个愣头青的脾气,说动手就动手的,他着实也是挨过好几次之前的那个李善道的揍。他不敢再说下雨了,说道:“二郎,那俺不说了!”
“来投瓦岗时,我就与你们说了,若愿同来相投,我领你们拜到徐大郎帐下,其后不管打劫也好、抢掠也罢,凡是所得,皆大家均分,但只一条,到了瓦岗,得听我的话,是也不是?”
程跛蹄说道:“是,是有这句话。”
“你当时咋说的?”
程跛蹄说道:“俺说愿从二郎之令。”
“投瓦岗,不是我逼你的,是咱们大家伙都愿意的;愿从我之令这话也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说的,程大,我问你,咱才投到瓦岗几天?说过的话,你就不认了?”
程跛蹄说道:“俺不是不认,这不是今天下……”话到口边,及时地收了回去,堆了满脸的笑,说道,“二郎,不消说了!俺知错了。俺这就去谷口站岗!”
李善道先出了窝棚,等程跛蹄出来后,虚虚抬脚,作势又要踹他。
程跛蹄有眼力,知道李善道这是在跟他逗着玩了,却也不躲闪,装着向后一歪,叫道:“大郎饶命!”
跟着他从窝棚里出来的另两人刚才被李善道吓住了,没一个敢替程跛蹄求情的,这时见李善道的心情似有好转,忙忙地都笑了起来。
李善道笑骂程跛蹄,说道:“他妈的,牵着不走,非得打着,你才肯走!程大,我与你说,不听我吩咐的事,只允许这一次,再有一次,老子也不打你,你自个滚回卫南去!”
程跛蹄拍胸脯保证,说道:“大郎放心,就这一次,绝无下次!”
“还有,老子分给你们的财货。”李善道指了指窝棚内,说道,“你们长点心,存一些,等过些日子,存得多了,我找徐大郎讨个出寨的符令,或哪天咱再下山时候,把你们存的东西着人拿回县中,给你们的家里。不要都赌钱,泼洒完了!”
程跛蹄三人赌钱的彩头刚就在他们三人身边各放着,俱是上次劫船后,李善道分给他们的徐世绩和翟让的赏赐。程跛蹄三人应诺。
一阵动静,邻近窝棚里的焦彦郎、姚阿贵、张伏生等和茅屋里的高丑奴都被吸引出来了。
还有康三藏,也在罗忠等帮他搭的小窝棚里,向外探头缩脑。
众人几句话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了是因程跛蹄今天没去站岗,李善道在收拾他。
张伏生记着前几天被抢酒肉时,程跛蹄拔腿就跑的仇,吐了口唾沫,说道:“欠、欠……”
与他邻棚住的焦彦郎代他说道:“欠收拾。”
张伏生狠狠点头,说道:“对!就、就……”
“就得二郎收拾他。”
张伏生再次狠狠点头,说道:“对!还、还……”
“还不赶紧滚去谷口站岗!”
张伏生攥起拳,向着程跛蹄挥了一下,表示他想说的话,完全、准确地都被焦彦郎代说出了。
李善道叫住回窝棚拿蓑衣、斗笠的程跛蹄,示意高丑奴过来,将身上穿的油衣脱了给他,油帽也给了他,说道:“穿戴这个吧。这是徐大郎的,你别给穿坏了,得还他的!”
蓑衣用草编的,防雨的效果不很好,油衣是用油绢做的,防雨的效果好。
程跛蹄假意推让了下。高丑奴拿着油衣、油帽,转身就走。他连忙不推让了,追上去,要了过来。他同窝棚住的那两人,搭手帮他穿好。他又将油帽戴上,左顾右盼,赞道:“好油帽、好油衣!咱们粗卤人,拍着马也没法跟徐大郎比,讲究!”向李善道一揖,谷口站岗去也。
从秦敬嗣边上路过时,他撇着鼻子,哼了声。
李善道听到了他的哼声,不禁又笑骂了他一句:“他妈的,张四郎说得不差,真是个狗东西!”
焦彦郎、张伏生、姚阿贵等见没事了,与李善道打个招呼后,各钻回了窝棚。
有的睡觉,有的赌钱,有的吹牛,接着干他们自己的事了。
秦敬嗣和高丑奴陪李善道回他的茅屋。
进到茅屋中,高丑奴说道:“二郎,这地不行,不下雨还好,一下雨,你瞅瞅,成啥了。等天放晴,俺领上张四他们,打些碎石头,再编个草毯子,给铺地上。”
虽有门槛,挡不住雨水浸入,地是土地,难免潮湿。
这是高丑奴的一片忠心,但李善道对这些并不在意,随口说道:“你看着办吧。”
高丑奴应了声是,问道:“二郎,在徐大郎那里用过饭了么?”
“徐大郎被翟公叫去了,我还没吃。饿坏我了,有剩的饭食么?”
早上去见徐世绩时,谷里还没开火,现已中午,他确是饿坏了。
高丑奴说道:“剩的有,俺去给郎君热热。”
“热甚么,不知我就好吃口凉的?快些端来吧。”
高丑奴应诺即出,门口撞上两人,一个王须达、一个罗忠。
让开了道,先请高丑奴出去,两人进到屋内。
王须达先向秦敬嗣笑着示意了下,然后与李善道说道:“郎君,刚听说程贤兄被郎君训斥了一顿。俺一听说,就赶忙拉上罗兄,来向郎君请罪。”
“三郎这话何意?为何请罪?”
王须达下揖说道:“因见下雨,俺伙和罗兄伙该今日轮值的那两人,也偷懒,没去谷口站岗。俺与罗兄起初不知,后来知了,亦未催促,这是俺与罗兄的不对,还请郎君责罚。”
李善道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程四那狗日的,不也偷懒了么?”
“敢禀郎君,俺和罗兄已连打带踹,骂那两人出去站岗了。细想下来,是俺俩错了,每天轮流派人站岗,是郎君的命令,俺俩居然就任由那俩狗日的偷懒,未做督促,着实不该。郎君,还请责罚!俺俩甘愿领受。”
罗忠亦道:“是,郎君,但有责罚,无论是啥,俺都甘愿领受。”
李善道说道:“三郎、四郎,两位贤兄,我有句掏心窝子的话,想与二位说一说,不知可否?”
王须达、罗忠说道:“郎君请说。”
李善道说道:“承蒙翟公看得起,任了我旅帅此职,我虽自知浅薄,不敢受任,奈何翟公不允,我便亦只好领令。既已领令,诸位贤兄又被翟公拨到了我这儿,那就有句话说了,所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之愚见,是不是咱们就得有一个主事的?要没个主事的,咱亦百余人,往东的要往东,往西的要往西,岂不就散乱无章,乱哄哄地不可收拾了?”
王须达应道:“是,郎君说得是!是得有一人主事。且这主事之人,当然得是郎君。”
“罗贤兄,你说呢?”
罗忠应道:“自是该应郎君主事。”
“既如此,话就又说回来了。因为下雨,想偷个懒,说来不是大事,但诚如三郎你言,好歹这是我的吩咐,则若我令,竟都不听,两位贤兄,那咱这伙人,有主事与没主事,有何区别?”
王须达应道:“是,是。”
“这样下去,到头来,咱这伙人何去何从?乱七八糟,各行其是,恐怕只能一拍两散了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重义仁厚,俺们能够得被拨到郎君麾下,是俺们的福气!散,是绝对不能散的!郎君,俺已知错,请郎君放心吧,往后凡郎君之令,俺们一定凛然遵守,不敢稍违!”
“罗贤兄,你说呢?”
李善道的确是好头领,干活时候和他们一起干,自掏钱买酒买肉,连着请他们好吃好喝,白天闲时,与他们说笑玩耍,半点架子也无,这样的好头领,委实难遇!要知,罗忠、王须达、陈敬儿等来投瓦岗的时候,实际上已做好了到寨中做低伏小,先受上一段“欺负”的准备,——他们都是惯贼,新入伙的受欺压,此是惯例。可不曾料到,遇到了李善道这么个好头领!真如果惹恼了李善道,不要他们了,即便能再换个头领,这样的舒坦日子必是无有了。
罗忠因此赶紧答道:“俺与三郎一样!往后凡郎君之令,一定凛然遵守,不敢违背!”
“况且,三郎、四郎,我之所以有轮班站岗的这道吩咐,也是为咱兄弟们的安全着想。再是山规严厉,害群之马总归是有,要再有几个像那劫程大、张四那样的贼人呢?咱不可无防。”
王须达、罗忠应道:“是,郎君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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