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远举着黑皮书,对着鱼塘方向挥了挥。
虽然不知道它能不能“看到”,但自己得把意思尽到。
现在,手头的事情和杂绪很多,得一件件去处理。
“润生哥,来拿东西吧。”
“好嘞。”
润生走过来,将东西全部背起,掂了掂,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阵旗就算了,但这一套捞尸器具可是他最爱的宝贝,今儿醒来自己都不敢想这一茬,一想就心痛。
“小远,他们人呢?”
“回家了。”
“那我们现在呢?”
“也是回家。”
回到家,李追远径直上了二楼,走进自己房间。
书桌上整齐堆放着很多书,李追远从《江湖志怪录》《正道伏魔录》《阴阳相学精解》《命格推演论》《柳氏望气诀》《秦氏观蛟法》这六套书里,各抽出一本。
然后找寻书页边缘无字处,拿起刻刀,裁下大拇指宽的一条,总计收获六条。
犹豫了一下,他又翻开这本刚拿到手的黑皮书,也裁下了一条。
找了张白纸,将这七条按照次序包好,又找了个黑塑料袋,将那锭金元宝放进去。
提着这些东西,走下楼,来到东屋。
柳玉梅刚洗好澡,坐在茶几旁,银白色的头发上带着湿气。
见男孩来了,她指了指闭着门的屋里头说道:“阿璃在洗澡呢。”
“柳奶奶,我是来找您的。”
“哦?那泡茶。”
李追远将东西放好,开始泡茶。
“小远,奶奶我挺喜欢看你泡茶的。”
“这是我的荣幸。”
等到二人各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李追远放下杯子,将纸包拿出来:
“柳奶奶,我知道您在纸布这方面是行家,我这里有一些纸条,您能不能帮我看看?”
柳玉梅平日里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给阿璃设计衣服,经常看见她拿着毛笔勾画,虽然只是画衣服,可细节拿捏处能品出一股独特的韵味,丝毫不逊于家属院里退休的美院大家。
不出意外的话,刘姨的绘画功底应是师学于她,再者,阿璃的绘画底子也同样深厚。
这种丹青大家,往往对纸料很有研究。
“成,给你看看。”
李追远先拿出两张纸条,摆在柳玉梅面前,出自《阴阳相学精解》和《命格推演论》。
柳玉梅伸手在两张纸条上摸了摸,问道:“你是想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方法做的还是想知道什么年代?”
“年代。”
“我看你小子对古董也是懂些的,怎么,古书的年代看不出来么?”
“奶奶您说笑了,我只是以前看得多,其实不懂。”
“也是,古籍在古董行里,算是比较小的分支。”
李追远安静等着答案。
“这两张,是民国的。”
“民国的?”
“没猜错的话,其上所书之字,应是工整小巧,适记录充填。”
“您眼毒。”
李追远将《秦氏观蛟法》和《柳氏望气诀》的纸条拿出来,摆上。
上头没有字,也就不担心柳玉梅能看出是什么书,当然了,就算把字一起裁上,估计也看不懂。
这两本书,是越往后写,字就越写意也越难看,前面李追远还能联系上下文猜这是个什么字,到后头,都有点像是熟悉了书写者自创的特殊符号开始理解了。
当然,这难看的字本就有深意,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这难看的字,才使得这“盗抄版”的价值,远胜于原版。
柳玉梅将这两张纸拿起来,边轻搓边放到鼻前闻了闻,随后放下,说道:“明清的。”
“原来如此。”
“你小子要是拿有字的部分来,我倒是能看出更具体一点的年代。”
“那我这就去把书拿来?”
柳玉梅摇了摇头:“不必了。”
李追远笑了笑,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
接下来,他将《江湖志怪录》《正道伏魔录》以及那本黑封皮书的三张纸条,摆了上去。
其实,他主要想请柳玉梅看的,就是这三本。
李追远先前还是自谦了,刚那四本书的大概年代,他是能看出来的。
但魏正道的书,他一直摸不透年代,仅能从书的品质和留存状态,暂且认为是明清时期的。
可现在问题来了,鱼塘里的那个它是六朝时期的人,距今差不多一千五百年。
他给自己的这本黑皮书,里头的字迹又和魏正道的一模一样。
书的字迹是本人写的,还是后世人抄录时故意模仿的,李追远是能分辨出来的。
因为无论是《江湖志怪录》还是《正道伏魔录》,这字里行间里,都有一种“自我感觉良好”流露。
在这一点上,黑皮书上也有。
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手上这三套魏正道的书,不是后世人手抄版,而是原版。
但如果把时间跨度,一下子拉到一千五百年前,那这原版书的保存度,未免好得太过惊人了些。
柳玉梅起初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这三张纸条,紧接着神情一滞,立刻伸出手将三张纸条一把攥起,问道:
“这是什么书上的?”
李追远问道:“您真要我回答?”
“算了,不用回答。”柳玉梅松开手,三张纸条缓缓落下,她又拿起茶壶,不顾烫,用热茶清洗了手。
李追远好奇地问道:“奶奶,这三张是什么年代的纸?”
“呵,这不是纸。”
“那是…”
“是人皮。”
李追远眨了眨眼:“人皮?”
“人皮造纸术,听说过么?”
“没有。”
“没有就对了,只要愿意花足够的代价,追求书籍保留长久的法子有很多,用人皮做原材料反而是最费时费力还不讨好的。也就只有一些特殊的行道,才会用人皮纸写东西。”
“我明白了。”
“你真明白了?那你知道,这三张人皮纸,是哪个年代的么?”
“东汉以后,隋唐以前?”
“我可以给你一个最具体的年代。”
“您说。”
“南梁。”
“奶奶,您再具体说说。”
“梁武帝萧衍,曾以三千人皮制纸,誊录佛经以求拜真佛。
不过这批纸还没来得及用多少,侯景就叛乱了,这批纸也就从宫内流传了出去,被称为佛皮纸。
你这三本书,就是用这佛皮纸写的。”
“拿人皮造纸,他不是信佛很出名么?”
“有什么好奇怪的,做皇帝的拜佛求道,哪里是为了什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无非是想求个长生好继续安享荣华罢了。
明朝的那位修道皇帝不也是一样么。
这种皇帝,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只爱他们自己,骨子里自私得很。
所以,又怎可能真的在乎什么人命。”
“受教了。”
“这书,这纸,要是保存得好,就算真古董了,看来,你太爷地下室里真藏了不少好东西。”
“您是早知道太爷地下室里有书?”
“他自己说过,破四旧时有几帮人寄存在他这里的,都说以后会有人来取,可等到现在,都没人过来拿走。”
“到底是什么人寄存的?”
“我连那些书都没看过,怎么可能知道是哪些人,再说了,我现在老花眼了,也不适合看书。”
“那真可惜,我觉得有几本书,还是挺有趣的。”
“等阿璃病好了,你可以给奶奶我念念。”
“念不出来的,还是得您自己看。”
“你还有事么?”
“有。”李追远打开黑色塑料袋,将那锭金元宝拿出来,放在了柳玉梅面前。
“你小子,跑去当水猴子去了?”
“没有,不敢的。”
“这是冥金,陪葬时用的。”
“是金子。”
“怎么,你是想在我这里换钱?”
“是的。”
“呵呵呵。”柳玉梅捂着嘴笑出了声,“你这小子,把奶奶我这里当成当铺了?”
“合理买卖,不牵扯其它的。”
主要是它就留了一块金锭,这是租地和种树的钱,直接拿给太爷,一不太好解释,二拿去换钱也麻烦。
毕竟太爷只需要去村里交钱签字就好了,李追远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行,这多重?”
“没称。”
柳玉梅拿起金锭,在手里掂了掂,问道:“按现在金价折算给你?”
“好。不过这是完整的金锭。”
“呵,你小子,奶奶给你加一成。”
“谢谢奶奶。”
这也是在柳玉梅这里兑换的好处,跑外头店里剪开,品相就毁了。
“阿婷。”
“来了。”刘姨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低头凑到柳玉梅耳边听完吩咐后,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银行。”
柳玉梅看着李追远说道:“晚上就能给你。”
“好的,奶奶。”
“昨晚的事,你还没说清楚呢。”
“不太好说清楚,但总归是解决了。”
“那就好。”柳玉梅微微侧着身子,看着男孩,“你气色不太好。”
“可能是没休息好吧。”
“不,像是睡多了,你走点心,睡多了对人也不好的,容易睡糊涂,分不清楚现实还是做梦。”
这时,东屋的门开了,阿璃站在门口。
有些古人的词句总觉得是夸张,可当你在现实里真的见到后才会发现描写得是如此贴切,比如那句天然去雕饰。
习惯了看阿璃打扮好的模样,眼下这种刚洗完澡出来的她,分外清丽精致。
李追远脸上露出笑意,有她在,自己怎么会分不清楚梦和现实呢。
柳玉梅冷不丁地说道:“我年轻时,和阿璃一样好看。”
李追远接话道:“您十岁时爷爷就看上您了?”
“小子,讨打。”柳玉梅伸手,要拍李追远,李追远避开了。
阿璃走过来,柳玉梅站起身,准备帮自己孙女装扮梳理。
谁知,她孙女直接跟着男孩跑进主屋上了楼。
一时间,柳玉梅有些尴尬,可站都站了,那干脆就伸了个懒腰。
“哟,大晚上的,锻炼呐?”
李三江和谭文彬推着空车回来了,他们刚刚一起去给人送了桌椅碗筷。
柳玉梅:“老胳膊老腿了,就得多动动。”
“是得多动动,家里骡子生病了,我送一趟感觉真累。”李三江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抽出烟点上,他需要缓缓。
谭文彬则问道:“小远回来了么?”
“回来了,刚上了楼。”
“好的,奶奶。”
谭文彬没上楼去找小远,而是跑到了工房。
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
“哟,润生,你好不厚道,居然在这里偷偷地烤肉吃。”
说着,他伸手从炉子上捏起一块,吹都不吹直接送入嘴里。
“呼呼…好烫…好烫!”
润生:“…”
“脆脆的,不错,你这是在烤猪皮么,怎么不准备点蘸料,没辣椒弄点盐也好啊。”
“好吃么?”
“好吃啊,肉质挺新鲜的。”
“那要不要再来点?”
“废话,那当然。”
“来,你想吃哪块,我给你切。”
润生将案子上的两套皮衣摆出来,“栩栩如生”。
他刚正按照小远的吩咐,进行销毁呢,谁知谭文彬一进来就上手吃了,他连提醒都没来得及。
谭文彬看见躺在案子上单薄的两个人。
神情呆滞了足足半分钟,嘴里却还在麻木地咀嚼着。
最后,他低头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捂着自己脖子:
“呕!!!”
“厕所就在隔壁,去那里吐。”
彬彬不为所动,蹲在地上继续干呕。
润生不想他把这里弄脏,干脆将彬彬提起,送进了厕所,让他扶着龙椅放声大吐。
回到工房后,润生将余下的皮衣全部切好,然后分批次放进炉中。
销毁是销毁了,但事后炉子也得清洗一下,不然里头挂满了油。
一脸苍白的谭文彬回来了,他看了看已经空荡荡的案子,问道:“我刚刚是幻觉,对吧?”
“没啥事的,脏肉而已。”
“不是,你是真吃这玩意儿啊?”
润生摇摇头:“我不吃。”
“呼…”谭文彬舒了口气。
“这肉不够脏,没腌入味。”
谭文彬瘫坐下来,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道:“我总觉得你们在骗我。”
“骗你什么了?”
“从头到尾,好像都是一出情景剧,关键时刻我就被丢开了,我到现在都没见过会自己动的死倒。”
“你就当是在骗你吧。”
“但又不像,小远不会拿这种事骗我的。”
润生伸手摸了摸谭文彬的额头,关切地问道:“你食物中毒了?”
谭文彬很委屈地摇摇头,他是见过李追远一边听自己念数学题一边同步说出答案的。对于准高三生来说,这一幕,比见到会动的死倒还神奇。
“润生,现在能告诉我昨晚发生的事么?是小远叫我来问你的。”
润生点点头,将昨晚和今天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后,谭文彬的脸,更白了。
“所以,我今天遇到的那两只水猴子,其实是死倒附身的?”
“还需要问么,皮你刚刚都吃进嘴里了。”
“不要提那件事,我都已经忘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不,没有了。”谭文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去小卖部打电话,叫我爸来接我回家。”
谭文彬走到坝子上,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摸出烟叼在嘴里,可这火柴擦了好多次,都没能擦出火花。
他刚刚只是开个玩笑,怎么可能打电话叫他爸来接他走呢,这次没能看见死倒,那下次总归是有机会的。
这种感觉,就像喜欢吃辣又不能吃辣的人一样,辣得很痛很难受,却又忍不住想继续尝试。
“嚓!”
打着火了,谭文彬马上低头凑过去点燃。
轰鸣声传来,一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开到了坝子上。
谭文彬叼着烟抬起头,与谭云龙对视。
“吧唧。”
嘴里的烟掉落在地。
谭云龙下了警车,走过来,来了一记父爱一踹。
“砰!”
谭文彬被踹翻在地,坝子平整,他滚了好几圈。
“我把你放这里来,是让你在这儿抽烟的?我看你是一点规矩都不懂了!”
谭文彬反驳道:“爸,你不也在公车私用。”
“呵。”谭云龙开始解皮带。
“咋了嘛,咋了嘛。”李三江走了出来,拉住了谭云龙,“对伢儿别总上手,万一打坏了怎么办?”
“大爷,这家伙刚蹲这里抽烟呢!”
“哎,是我刚给伢儿拔的,逗弄他玩呢,伢儿根本就不会抽,你要打就打我吧。”
“大爷,你可不能这么护着他,孩子太惯着了,会不学好的。”
“我家小远侯我就惯着的,我觉得他挺好的。”
“那能一样么?”
“都是伢儿,有啥不一样的。”
“我做梦都想有啥不一样的。”
“来,坐,晚上留下一起吃饭。”
“不了,大爷,我是来公干的,有个戏班子,中午在平潮镇那边出了车祸,车子过桥时撞破了护栏掉河里去了。”
“哪家戏班子?”
“昨儿还在思源村演的。”
“哦,这家,人呢,人咋样?”
“都死了。”
“嘶…咋会这样。”
“只是起单纯车祸,但死的人太多了,我就来这里例行公事走访问问,昨天演出时没出什么事吧,比如吵架打架引发矛盾什么的。”
“没,没有,他们昨儿演得挺好的,估摸着演了一宿没合眼,疲劳驾驶了。”
“嗯,这帮人身份有点特殊,是外省的戏班子。”
“估计外省活儿不好干,来这里寻活儿来了,唉,可惜了。”
“行了,那就这样吧,大爷,彬彬在这里,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这伢儿很好很不错,还帮我干活呢。其实吧,伢儿品性很好,我看得出来。”
“就是学习成绩不行,不把心思放在功课上,整天只想着玩。”
“伢儿不都这样么,我家小远侯也是,贪玩,也没什么心思学习。”
谭云龙:“…”
“大爷,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家小远的学习情况?”
“还不是你帮的忙嘛,要不然我现在还得担心他学有没有的上。”
“小远没跟你说?”
“说了,他说你帮忙运作好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九年义务教育,怎么可能让孩子没学上。”
既然老人不知道,谭云龙也不会多事解释。
“还是留下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走了。”
谭云龙和李三江告别后,就坐上摩托车离开了。
谭文彬见到自家老子走后,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三江拔出一根烟,递了过来:“还敢抽不?”
“有什么不敢!”
“啪!”
李三江赏了谭文彬一记重重的毛栗子。
谭文彬捂着头,很是委屈地说道:“大爷,你干嘛啊。”
“别记恨你爸,你爸也是为你好,等你长大了,以后你爸会给你拔烟的。”
“嘿…”谭文彬想到这个画面,嘴角不自觉露出笑容,“那敢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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