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乃是前朝御医。
那年深秋,高祖皇帝举事将成,濒临城下时,城内下了一场泼天的大雨。
原本豪横娇奢的大梁世家们,降者大半,战死者三成,还有一成人,读书出身,举不起长剑,大多年事已高,膝下儿孙逃得逃,散得散。
半生忧国忧民,饱读圣贤书,最后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
他们和大梁最后一位不足四岁的皇帝站在一起。
在苟活和宁死不做俘虏之间,伴着皇帝的哭泣声,选择了后者。
但王崇古没这么做。
他和少数几人站在漂泊的大雨中,听到身后宫门缓缓开启的声音。
沈谦记得那一面。
大雨之中,他挺拔地站在一地尸体中,两手负在身后。
他缓缓回头,在朦胧的雨雾里,看着渐渐逼近的战马,自顾自整理一番衣衫。
太极殿前,沈谦在外侧。
他右手边是一身铠甲的父亲,再往右,则是年少的世帝,以及先皇与高祖皇帝。
一众人骑在战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雨倾盆,不知为何,沈谦却清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望着众人,于雨中道:“我学医二十载,医不了大梁朝堂的病!但我还不能死。”
那双眼眸注视着众人。
他指天而高声道:“我王崇古,饱读医术,不是为了争个权力对错。我,是为了治病救人!是为了走这乾坤天道!”
他说完,抬手振臂,将头上官帽取下,扔到一边。
他没行礼,也没称臣。
迎着铁骑,迈步而行。
沈谦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是个大夫,手无寸铁,却挺直了脊梁,迎着战马而去。
那天,高祖皇帝为他让开了路。
十万大军行注目礼,看着他从太极殿前,一步一步,走出宫门之外。
沈谦那时年少,奇道:“父亲,这样的反骨,不杀了么?”
战马上的沈邵宁望着那背影,意味深长道:“行之啊,有的人,你能取他的命,但就算死,也打不断他的脊骨。”他缓慢而深沉地说,“他站在这时,已经死过一次了。扔掉那乌纱帽时,也已经死过一次。”
“已经够了。”
往后很多年,沈谦时不时还会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游历天下,救治者无数。
后面瓦剌进犯边境,沈谦带兵迎击,路上他们被梁朝残余偷袭,萧佩兰受了重伤。
就在众人都觉得萧佩兰难逃一劫时,王崇古不知哪里得到消息,连夜赶去,就地治疗。
三月后,瓦剌败退,萧佩兰竟也奇迹般地痊愈。
那时,沈谦问过王崇古,问他就不记灭国的仇?
两鬓斑白的老御医,别有深意地反问:“魏不灭梁,梁可强盛否?百姓可安康否?同理,守边的将士若是战死了,天下安宁否?百姓平安否?”
“有的人,口口声声为了天下,在其位却不谋其政,某日失了那位置,又会各种担忧害怕,于是想个歪招,美其名曰殉国。他们若真有那与国同存的心,为何不死战到底?举不起剑,难不成菜刀也拿不动?”
他两手置于身前,摇摇头:“就像他们,不干真事,徒有殉国刚烈的虚名一样。我也可以背万世骂名,实实在在,将治病救人的法子传下去,救更多的人,救你们这群将才,救天下,救百姓,而不是救某一国……”
“我这么说,你明白么?什么名节,无所谓,千年的尘土万年的沙,风沙一吹,都是个屁。”
不知为何,沈行之看着他为李念施针的样子,又想起了这些事。
针行十八,施了两刻钟。
拔针后,李念实实在在觉得后腰舒服多了。
她不知那些前尘往事,只觉得神医妙手,确实厉害,连连道谢。
王崇古没看她,边整理药箱边说:“别着急说谢谢,你这腰光是扎针还不行,我一会儿给你开几服药,先吃上。这段时间我也有些私事要处理,暂且会居住在青州,每日晌午我来给你施针,别喊疼。”
他说完,从药箱里额外拿出一盒创伤膏,一把抛给沈行之:“公子腕子上的伤,老夫看着像是用雪肌霜在涂抹的样子。”他摆手摇头,“那东西不行,女子用还可以,男子用,阴阳不合,疗效甚糟。”
“之后用我这盒创伤膏,要记得往自己的手腕上抹勤一点,不然日子久了,万一伤了根本,也是一件麻烦事。”
王崇古说完,合上箱子,看起来是要走的模样。
李念忙招呼道:“神医且慢。”她恭敬道,“佩兰,结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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