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说的是他们?
他们下意识捂上了自己的脸。
脓疮当然不只是看着难看,这玩意儿日日都会折腾他们,就连孩子们,也难逃生疮的命运。
但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丁婆紧握着拐杖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她深深看着殷念。
眼神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柔和。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不是灵药师能看好的。”
“除非有朝一日,再无残魂需要我们引渡。”
“那我们也不必日日生疮了。”
她这话倒是引得旁边的大胡子也跟着点头,“殷念,你是村外人,你不知道。”
“每一次的引渡,帮他们清除身上怨气的过程,都会反噬一小部分到大家的身上。”
“这一块是不可逆的。”
殷念虽然心中有猜测。
但听见这个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
大胡子见她这样子,还是出声安慰:“其实这两年已经好很多了。”
“自从你来了母树领地之后。”
“领地的情况就一直在好转。”
“之前最难捱的时候,我们村子里的绳子都不够用,要不是以前有老人们留下来的存货,可能压根儿引渡不了那些残魂。”
虫族最猖狂的时候。
是以虐杀人族为乐的。
在战场上能死去的都还算是运气好。
多少人被活捉,亦或者是在天外楼那样的地方,被混沌藤折磨。
那段日子才是真正的暗无天日。
“大家越来越忙,甚至人也越来越少。”
“所以我才会被留下来的。”
“给大家打点猎物来,补充点营养。”
“而且有活血祭祀的话,效果会更好。”
大胡子很想让殷念,或者说让殷念背后的母树背后的大家都知道丁婆她们的贡献,所以将想说的通通说了,“以前我没在这里的时候,他们都用自己的血祭祀。”
“你也知道,又生疮,又放血的。”
“很快人就撑不住了。”
“村子里的人都短命,我能帮他们分担一些也是好的。”
殷念抿唇。
丁婆是整个村子里最长寿的人。
同时也证明。
她是承受反噬最多的人。
“不过殷念,你真的不考虑,劝劝丁婆吗?”大胡子挠头,低声在殷念耳旁说,“哪怕让她再温和一点也是好的啊。”
“你是不知道。”
“残魂若是自己心甘情愿走的,那还好些,反噬少些。”
“但是那些被强行驱逐,或者对丁婆生出怨恨的,那反噬就很大了。”
她是有法子将她们强行送走的。
殷念却神情平静,“这个不需要我说。”
大胡子愣住。
殷念看了一眼丁婆,“看见刚才丁婆看小丫头的眼神了吗?”
“她不是真正的老顽固,只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大家轮回。”
“我想,不再需要我提醒了。”
“她亲眼看过,最先会做出改变的便是她自己。”
她在村子里一言九鼎,无人敢反驳,这才是她‘顽固’背后的真正原因。
她不曾亲眼见过,也就不想改变。
“殷念。”
那边丁婆大喊了一声:“你过来。”
她眼神复杂。
“我们大巫找你。”
大巫。
那个真正守卫着村子,却从不开口的人。
殷念朝他走过去,在他那张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大巫拿着一块白巾,压住自己的喉咙,白巾外围慢慢渗透出鲜红的血色。
他见殷念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自己。
笑着开口,声音微哑,“好看吗?”
殷念挑眉,点头,随后老实说:“嗯,跟一个非常非常讨人厌的家伙长得有点像。”
大巫:“……”
他放下了已经彻底被染红的白巾,闻言轻笑了一声:“你可真是有意思。”
殷念耸肩。
没办法。
她只是实话实说。
“母树如何了?”大巫刚问出来,便苦笑了一声,“不过连混沌藤都找到这里来了,看来她的情况也不好。”
迎上殷念探究的目光。
大巫没让殷念猜。
而是非常直接地说:“我们之所以能避世这么多年。”
“是因为母树一直在庇护着我们。”
“我们村子的结界,甚至要强于你们母树领地的至高结界。”
殷念有这个猜测,但真的听大巫这么说了,她反倒是问了句:“其实你们大可以生活在母树领地,和大家彼此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为什么要这样单独住在这里。”
大巫笑了,“你觉得我们这一族,为什么要选择引渡的活儿?”
这个殷念都不必思考:“自然是因为你们善良。”
“是啊,善良。”
大巫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可这世上,根本没有完全善良的人。”
“能坚守底线已是难得。”
“哪里来的这么多舍身为己的傻子呢?”
殷念沉默了。
大巫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么你觉得,这么多傻子,是怎么来的呢?”
两人头顶落下一道白雷。
雨声掩盖了两人说话的声音。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越长大,想要的东西就会越多,也慢慢的会有自己的私心。”
“你将白纸放在任何一色的染缸里,都会被染上同样的颜色。”
殷念抹了一把下巴连绵滴落而下的雨水,“所以你让他们留在这里。”
“永远不接触外界的生活。”
“告诉他们,引渡是正常的,光荣的,不计回报的。”
她的声音在大雨里隐隐颤抖。
大巫却开心的笑了起来,“是啊。”
“总的有人这么做。”
“不然,你觉得比起操控亡魂为战力这样毫无副作用的能力,引渡这样会造成自我损害的能力,他们还会不会用?”
“引渡之力,越是心灵纯净之人,用出来的效果就越好。”
“想要引渡,条件极为苛刻。”
“手上的杀孽越少越好,心思越单纯越好。”
“殷念,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我们这一族,只有黑白两色,我们不会有中间值。”
要么,就如同现在这样,成为彻彻底底的引渡人,要么就是迷失在控制亡魂的庞大力量之中。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只是到底哪个才算是地狱,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却又不好鉴定了。
殷念看着大巫那张白净却透着死气的脸,喃喃道:“当恶人一世痛快,当好人一生痛苦。”
大巫却说起了别的事情。
“丁婆一开始对你们有点凶吧。”
“你别生她的气。”
“她为人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要不是她坚守着老一套的法子,我们村子没有这般长久的安宁。”
她一人扛起了会被怨恨会被反噬的重担。
一日日苦苦支撑着。
长寿不算是什么祝福,在这样的地方,长寿才是折磨。
但丁婆依然甘之如饴。
“她很害怕,殷念。”
大巫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害怕你们的到来,会让这里的孩子对外界心生向往。”
“一旦他们出去过了。”
“会恼怒,委屈,失落,妒忌,最后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自在的选择自己的路。”
“虽然外面的孩子也很辛苦,他们要上战场,兴许什么时候,守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就会死在自己眼前。”
“可孩子是没有太大的分辨能力的。”
“他们会做比较,而比较,就是心态失衡的开始。”
殷念一言不发。
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可这样欺骗的方法,对这里的所有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呢?
大巫说完了,便再度睁开眼睛。
被雨水洗刷过的眼睛明亮澄澈。
他一双眼睛本就和常人不同,此刻殷念与他对望,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拽入了一汪深潭之中。
大巫看着殷念。
他很想知道。
听见了这些话的殷念。
母树认定的继承人。
会说出怎么样的话来。
两人安静下来之后,越发显得雨声哗哗。
殷念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一阵后,仰起头说;“如果以后再也没有冤魂,或者冤魂很少的话,你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吧。”
大巫苍白的唇在大雨中抿紧,似是觉得不可思议,一双眼睛不带嘲弄的弯起来,“没有冤魂?”
“殷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殷念声音清脆,小小的身躯站的笔直,“虫族已经死了,只要我们杀了混沌藤,将剩下的贪喰皇一网打尽。”
“往后便可天下太平。”
“当然。”殷念见他有话要说,提前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就算是太平盛世,人族也会内斗,甚至会出现恶人欺压好人的现象。”
“冤魂是止不住的。”
“但我可以将数量压制到最小。”殷念的语气不像是在做什么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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