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避子汤,又叫碎骨子,阿磐知道。
她在千机门识读用毒,这数月学了不少东西。知道这碎骨子喝下去能活血碎骨,催生堕胎。
千机门这样的地方,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有,精奇古怪的东西也都有,拿出一味碎骨子来实在是轻而易举。
阿磐垂下眸子,轻轻去抚那还不曾隆起的小腹,整个人黯然魂消。
那里,那里原来竟有一个小孩子呀。
这个孩子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呐,仔细想想,是去岁十月了。
怀王三年的十月,那个冬天来得尤其早,在中山和魏国的边界,好似早在九月底就开始下起了暴雪。
那个冬天大雪盈尺,真是冷啊。
她记得雪无休止地下着,十六岁的阿磐和十八岁的云姜相依为命,成日地被人驱着赶路。
赶去魏营,赶去前线,她还记得成日锁在腕间脚踝的镣铐是怎样的冰冷刺骨。
魏人待她们不好,可怎么连中山人也待她不好呀。
不,她鼻尖一酸,蓦地想到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待她还算好。
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在过了这一整个冬天之后,突然有一个孩子把她和魏国那位贵人又一次联系到了一起。
贵人曾在那个冬天给过她一个温柔的吻,给过她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在棺椁中陪伴她度过了这个难熬的年关。
记得那人掌心宽大,指节修长,记得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松味,也记得他的声音低沉好听,能蛊惑人心。
那时候虽彻夜欺身不能停息,但那人到底待她是温和的。
那人也没有赐她避子汤。
没有。
那是她在怀王三年的寒冬里唯一的温情,不,也是到怀王四年为止,她唯一的温情。
在这冰冷刺骨的密室里,人心都凉透了,便尤其怀念中军大帐里的那一个人。
可陆商哪儿懂这些啊,她活得十分简单。
陆商的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的主人萧延年,只有一片愿赴汤火的赤胆忠心,因而所有其他使她不如意的,她便只有鄙夷唾弃这一样。
正似她现下说的,“伶人妓子,都是最不入流的东西。这要命的时候,你偏怀了魏人的孽种,可配得上主人待你的一点儿好?若误了主人的大事,你千刀万剐都不够!”
阿磐想,是,她不配。
但她的孩子不是孽种。
陆商还笑,她笑得癫狂,“罪臣之女,又有魏人之后,你在主人心里那一星半点儿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阿磐想,是,再不会有了。
她知道这个孩子不会留下,拼力端起汤药,只是因了身上没有力气,因而端得颤颤巍巍,抖抖瑟瑟。
但她会饮下,再不求人。
然而陆商已经等不及了,一把夺过汤碗来,捏开嘴巴便往她口中灌去,一张冷脸十分狰狞,“喝啊!你喝啊!你记着,通敌卖国的罪,你永远都赎不完!”
那铜碗磕到唇齿的滋味儿可真疼啊,这碎骨子的滋味儿也当真苦,当真叫人疼得无处躲藏啊。
阿磐腹如刀绞,刀绞,这刀绞很快就痛彻周身,延漫到了每一寸的肌肤骨节。
她咬牙忍着,忍着,却忍不住想,这汤药大抵也正一寸寸地绞碎了她腹中的孩子吧?
她蜷着自己,一身冷汗,冰凉的青砖使她不住地打着寒颤,她想起魏国那位贵人曾偏爱过她的腰腹。
那位贵人他可知道自己曾在一个中山的营妓腹中留下过一个孩子?
她噙着眼泪想,这时候若有人为她轻抚这如刀绞般的腰腹,那该多好啊。
可惜没有。
她捂着那痛得不能自已的肚子,撑着身子与陆商说话,“师姐是个狠心的人,但师姐也会有孩子的”
陆商也笑,她笑着幽幽起身,那看似威风的身影在这昏暗少见天光的密室里似个幽幽飘荡的鬼魂,那一向凌厉刻薄的人此刻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她也幽幽地说话,幽幽地叹气,“你操这闲心,我啊,我不会有的。”
话音还未落完,人就兀自笑了起来,笑得似夜半乍然叫起的鸱鸮。
也许是吧。
阿磐没有追问陆商为什么不会有孩子,到了这个地步,到底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一大股温热的血砰的一下决了堤,决了堤便沿着股间哗然流出,顷刻间染透了衬裙,也染透了那一身单薄的长袍。
阿磐脸色煞白,眼泪与鲜血一同滚了出来。
那个在最黑暗的时刻陪伴过她的孩子,原本已三个月,但如今已经没有了。
她望着那寸许天光,与她的孩子温声说话,“怀王四年了。”
怀王四年的正月,阿磐因了小产,难得有了一次将养的机会。
萧延年厌弃她,因而再不诓她,也并不见她。连陆商也大发善心,许她卧榻休养了近一月,这一月都不曾来耳提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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