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娥走出府邸,摸了摸头上光溜溜的发髻,突然想起来上面那朵栀子花没了。应该是之前李柔风解她头发的时候,给她摘了下来,不知搁哪儿去了。
回去拿已经不可能,那便算了吧,兴许她去战场的路上,能再碰到一朵……她腿根发酸,脚下忽地趔趄了下,扶着墙才没被绊倒。一抬眼,她便看见了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亦着法衣,紫色八卦衣在夜风中猎猎招摇。他脸上像是凝结着寒霜,目光里长满了冰冷的刺,刺丛中清晰地写着几个大字:不知廉耻。
她尴尬地笑了笑,直起瘦弱的身躯,抿了抿干干净净并没有一丝碎发的鬓边,干巴巴道:“让先生久等了。”
通明先生宽大袖袍中的双手背在身后,长髯被凛冽的风吹得飞了起来,他声音冰冷地道:“张翠娥,谨记你的本分。”
张翠娥讪笑:“是。”她并不想和通明先生多说一句话。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在前面等着她,上头挂着备给她的青囊,却不是她的大黑马。
她从通明先生身边走过去,听见他在身后说:“别忘了你过去只是个沿街唱散花乐
、讨饭骗钱的小叫花子。”
张翠娥足下冻住,过了一会儿,她冷笑了一下,那细长的眉恣意挑起,令她这笑慢慢地挑出轻蔑,挑出不屑一顾。她高傲地仰起头颅,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漫天鼙鼓动地来,旆旌卷着烟尘,号称有四十万人的大军从天地之际的西方一直拉到东方,浩荡之势,宛如钱塘潮头,壮阔一线连天。
三百年的石头城在夜幕中如蓄势的狮子一般收紧了肌肉。每一块地底掘起来的石头都竦峙了起来,缝隙中密密麻麻地插着铁刺、长矛。江流浩荡,月华流照,这座城池在天地间显得格外渺小,但今夜,末日皇朝的巨蟒向它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它决心做一块巨蟒口中锋利而顽固的石头。
不出萧焉所料,大魏军队的大将军惯于等待,考验敌人的耐心,而于深夜突然向城池发动雷霆一般的猛攻。
魏军此前养精蓄锐了一日,此刻的攻城好似疾风暴雨,钩援云梯、二十四床强弩、石炮临冲,冲撞得整座石头城都在震颤。秦淮河水里翻起滔滔白沫,横塘上浓雾滚成波涛。每家每户的老弱病残都拿起铁棍、菜刀,相互抱紧着守在门边,耳边传来一声紧连着一声的轰鸣,脚底地动山摇。
萧焉一身重铠,高高立于城墙边上,以观战势。飞石暗矢不时从他身边擦过,亲卫劝他退后,他却执意不肯。
“孤乃天命之人,自有天地神灵庇佑!命中大劫已过,便有八十六年寿期,势必一飞冲天,岂会葬身于此!”
澂王勇武若此,守城将士士气大振,吼声冲天。
夜晚层层的瘴雾下,萧焉眸中敏光好似虎豹的利爪,死死地钩住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魏兵死去,守城的士兵从城头掉落,赤血穿透土地,尸体像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作物。
走过生死、穿过血海的人,在硝烟与烽火间仍能冷静如一头潜伏的猎豹。他是守候猎物的猎手,手握长刀,等待一个时机。
张翠娥盘腿坐于幽暗之中,身后有无数双鼓动的眼睛。半个月中,建康城前飞快地建起了一座瓮城
,只是一座用于城池防御的瓮城,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大魏军队攻城前夕,才有极少数守城的士兵知晓,有一辆又一辆蒙着黑布的战车,趁着夜色驻入瓮城之中。
这些黑色的战车中似是贮满了人,却又极其安静,没有任何动静。北极星已经凌空,细碎的光芒坠入凡尘,细细碎碎落到张翠娥的发髻上,让她乌黑的发髻闪烁出金属一样的墨蓝光泽。她闭着眼睛,坐在一辆铁壁战车上,车前坐着一个身强力壮的阴间人车夫。
“击鼓出战,鸣金收兵。”张翠娥耳边响起萧焉的声音,他亲自教她战术,不知为何,这让她渐渐没那么憎恨他。
他不是个好人,但作为王,尤其相比于其他帝王而言,他是称职的,甚至是优秀的。
“阴间人用尽的时候,我们会鸣金,你从前锋位置退回来,会有军队接应你。
“使用阴间人,乃迫不得已之举,是为了减少将士伤亡,蓄力反击,一举灭除大魏军队,如此,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你且放心,我一定会保你周全。倘若他醒来,看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你,那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张翠娥慢慢睁开眼睛,吕公车的冲撞声如雷震天,尘土簌簌地从石缝间落下,整座瓮城摇摇欲坠。
瓮城快要破了。
她从铁壁战车上站起身,捋展了衣衫。星光之下,那一双修长而蕴满劲力的手繁复地折叠起来,指指相钩,日月合机,身招地煞,诀应天罡,城墙破碎、木石四溅的那一刹,她听见了隆隆的擂鼓之声。
擂鼓上阵!
她蓦地睁眼,长身而立,手指北斗,天地万化,尽应一身!
“三清在上,日月为鉴,宣威三界,统御万灵——醒来!”
朱砂符纸顿化漫天灰烬,平地忽起惊雷与罡风!罡风吹起所有蒙蔽战车的黑布,地狱之门洞开!镇魂铃响彻万里,阳魃手指所向,阴间世中便飞起成串的烈火,符咒火烬好似寻找宿主的蛊虫,飞向每一个阴间人的眉心,醒尸法印回环叩响四千条魂魄,四千名阴间人齐齐尸变!
攻入瓮城的大魏士兵并不知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他们的大刀与长矛仿佛陷入了一个魔境,鲜血换不来死亡,碎裂竟会触发重生。他们的肉身很快被撕裂吞噬,自己的长矛贯穿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大刀劈溅自己的脑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死,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们似乎打开了一个凶残的地狱,地底的恶魔爬了出来。
这确实是一个地狱,阳魃的战车所去往的地方,阴间人宛如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一切活着的庄稼,所过之处,尽是破碎尸身,铺得地面高出一层。阴风在天地间呼啸,攻城之声渐渐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万鬼夜哭的声音。经历过这一夜的人将永世无法忘记这一夜的声音,这一夜他们并不是在人世间。
萧焉在城头上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早已见过阴间人的尸阵,甚至亲自操练过。然而当这尸阵真正开启之时,他还是感觉到世间大道倒行逆施时冷入骨髓的那种寒意。
杀戮!
大慈恩寺里的婴儿蓦地又睁大了眼睛!
杀戮!
“殿下!”
通明先生的纸人马从城墙两侧飞起,截断大魏军队溃散的侧翼,萧焉挥起令旗,伏于城外的军队借着障眼法的掩护,无情地将失去秩序的魏兵踏作肉泥。
被阴间人冲乱阵脚的大魏军队在短暂混乱之后,很快意识到他们面对着什么。将军们到底见多识广,很快辨别出这些竟都是阴间人。身蹈死地没有多余的抱怨,心中恐惧也没有了后退的道路。尸变的阴间人是不会停止杀戮的,直到它们自己被碎尸万段或者化骨为止。浮躁而骄傲的大魏军队一时竟被死亡的恐惧凝结起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与凶狠。
他们很快识别出阴间人军队的两大弱点,其一是阳魃,其二是失去阳魃阳气怙恃的阴间人边阵。阳魃很难攻下,铁壁车坚不可摧,聚集在阳魃身边的阴间人宛如蜂后身边的群蜂,几乎没有突破的可能。他们便从最边缘的阴间人开始砍杀,那些被挤在边缘的阴间人往往是最弱小、最破碎的,远离阳魃,他们被砍碎后,复生的能力也极差。
来自城墙上的鼓点时密时疏,时重时轻,向铁壁车中的张翠娥发出变阵与进退的信息。阴间人的军阵踏着血尸,寸寸向大魏的阵心逼近。血肉横飞,大魏的士兵不断号叫着倒下,铁石心肠的大魏将军端坐阵中,沉着地发号施令,指挥军队从边缘包抄,用战马冲散阴间人和阳魃的联系,收拢包围圈,将这数千阴间人由外而内地逐渐吞噬。
他们有这样的耐心,他们号称有四十万大军,是这群阴间人的百倍。一百人杀一个阴间人,绰绰有余了。
包围圈在不断缩小,阴间人的肉块飞散各处,如虫子一般蠕动,见之令人毛骨悚然,许多士兵呕吐起来。天际风云搅动,天光变幻莫测,萧焉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城墙上,钟鼎一般的铜钲已经备在他身侧,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阵中心那一片全然被鲜血染红的地方,手中扬起了木槌。
“殿下,靠近阳魃的阴间人没那么容易战死,还可以再等候片刻。”通明先生在萧焉身边道。
阴间人多杀一个人,活着的将士身上的负担就减轻一分,生还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这四千阴间人,势必要用到极致。
通明先生是这样想的。张翠娥,也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她多想的一点是,将士生还的可能性增大一分,萧焉平定天下的时日便早一分。
李柔风,他会多快乐一分。
想到此处,她也会笑出一点点。
血的味道、腐尸的味道,早已浓厚到让她麻木。她身处铁壁车之中,依靠指北针和天上星宿来辨别时间和方向,早已感到向前的推进已经变得越发缓慢和艰难。
铁壁车伤痕累累,沉重有力的箭矢有的已经扎穿厚厚的铁壁,甚至有火石落入车中。但无妨,她无所畏惧。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从铁壁车被破坏的孔隙里,她看见了外面与大魏军队拼杀的阴间人。
她不是没有见过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甚至砍死过中了醒尸咒的龙员外,一个阳魃要砍死中醒尸咒的阴间人,那是需要极快的速度的。
砍死龙员外,她并没有什么感觉,没有怜悯,没有太多的憎恨。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中醒尸咒的阴间人。这些阴间人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虽然他们被定住,不能动弹,但从他们损毁的躯干上,从他们变化万千的眼睛里,她看得到每一个人的故事。他们真是奇怪的物种,不是人,可又是人。现在他们早已失去任何理智,只知道在她的驱使下,凶狠残忍地去砍杀大魏的军队。他们都已经成了傀儡。
铁壁车外惊天动地,血流成河,铁壁车内却很宁静。北斗七星的星光渐渐暗淡,她看得越来越清晰——她看到了车外同样披挂铁甲、被阴间人车夫驱使的黑马。那不是她的大黑马,她舍不得让快要当骡子爹的大黑马上战场,变成大黑筛子。
就像萧焉可以让四千阴间人战死沙场,却绝不许阴间人李柔风踏入修罗场一步。
张翠娥忽然想,佛说,众生平等。可这世间终究是没什么平等的,他们的爱恨,已经让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有所区别。可是这陌生的大黑马又有何辜呢,这四千陌生的阴间人又有何辜呢?
一切都是因为这乱世。
既然已经走到这般境地——张翠娥想,她听到了城楼上清晰无比的鸣金声,一声急过一声。萧焉在召唤她回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但——既然已经走到这般境地,她不想后退了。
她今夜杀戮至此,已经罪孽深重到将进无间地狱。
既然要进地狱,那么她便无畏再往下一层。
她喃喃地在心里念叨着,李柔风,柔风,像一个温柔的魔咒,一个让她宁可被业火烧作灰烬也绝不愿后退半步的魔咒。
铁壁车摇晃不已,鸣金声仍然没有停止,越来越急,显然鸣金之人的心绪也越来越急躁。
张翠娥在铁壁车中慢慢地站了起来,镇魂铃响,她长而有力的十指屈钩掐握,一连串越发复杂的诀法手印施展出来,符纸火烬从她口中喷出,已经开始虚弱的天地灵气忽而再度在天罡汇聚,聚起生杀之机!
“张翠娥到底在做什么!”城墙上的鸣金之人终于咆哮出声。
通明先生都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
但战场上所有人,包括阴间人都听到了张翠娥那嘶哑然而清晰无比的声音——“九炁帝君,获此神印。阳生阴杀,鬼神服信!”
战场之上忽然又爬起无数阴间人——这一夜刚刚化生的阴间人,再一次感知到阳魃的召唤。
醒尸符烬飘向每一个新生的阴间人的眉心,刹那之间,又是一场迅猛无比的尸变,血腥的煞气横扫整个沙场。
而这一刻,铁壁车也彻底被击穿了。
李柔风艰难地抬起头来。头很疼,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知道是萧焉灌的,萧焉太知道他的弱点,只要萧焉想逼他喝点酒,他不得不喝。但一沾那酒,他便知道不妙——萧焉让他喝的是最烈的白堕春醪,在过去,白堕春醪他是根本碰都不碰的。
但他还是醒了,身上浓烈的酒气让他知晓时间还未过去太久。他吃力地睁开眼,奇怪的是眼前竟然很亮,让他恍然觉得这是在他失明之前。
他向光亮处望去,那是一方窗口,窗口亮着通天的红光,却不是什么天象。但这哪应该是天象呢,他看不到天象的,只看得到阴间世,但阴间世从来晦暗,哪里会这么亮呢?
他用力地揉着眉心,一时竟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诞。他耳边又有一个声音,云雀儿般道:“李三公子。”这声音和张翠娥嘶嘶哑哑的声音重合起来,“李柔风。”
他便想起她来,他很清晰地记得他做了一场梦,一场高唐云雨的大梦。张翠娥是个道姑子的打扮,走进他的梦中来,他摘下了她发顶那朵香气袭人的栀子,将她那梳得整整齐齐光光滑滑的发髻打乱,她那丝缎般的长发包裹着她娇小细瘦的身躯,整个人都娇软得醉人。
他想到都觉得身上一阵一阵似有热水过又似有凉水过,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身躯不由自主地发硬。太真实了,他不仅摸清了她每一寸肌肤生长的模样,连她身上泛着淡淡奶香气息的滋味都尝到了。
起初她在他怀里挣扎得厉害,他心里好笑,梦中的她怎么还是这么羞惭得紧,不许他碰,只怕梦中的这个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嫁了他,成了他的娘子。他知道她到底是爱他的,那金色的火焰那般炽烈,像要把那暗沉沉的阴间世都烧尽。所以他胆敢对她肆意妄为,他要一点点地摸摸看,他心中的这个小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的小娘子到底是顶好看的,只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纤细的,包括细长的眉眼。他心目中她总是柳眉杏眼,一凶起来,那杏眼儿便瞪得圆溜溜的。然而她并不是。他想象不出,这样细小的人儿,怎么拿得起柴刀。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竟觉得有些灼烧。一个阴间人的脸颊竟然会觉得发烧,他知道他不能再细想了,竟会做这样的春梦,他想她到底也成了他心底放不下的执念。
可他竟忽然闻到手掌上有些香气,是栀子的香气,是梦中在他掌心辗转百遍的人身上的香气。
他心中似有鼓点擂了起来,有什么不祥的感觉掠过心湖。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中凌乱不堪,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他又扑到窗边去,拉开窗幔,让那窗口现得大一些。他仔仔细细地看,终于看清了,那是红莲业火,是地狱裂开所生发的火光。
他张着双手,慢慢后退。为何这阴间世,会突然出现这般大的业火,火光甚至覆盖了整整一方的天空?他撞到桌子,忽地又扑到床边,在整张床上疯狂地摸索。床上铺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上面一根头发丝都摸不到。他又趴到地上摸,摸来摸去,嗅到了隐隐的香气,因枯萎而淡然的花香。他循着那花香一路摸过去,终于在床脚与墙壁的缝隙里摸到了一朵凋零的栀子花。
他在鬼市遇见她时她便戴了满头的栀子花,老宅院子种得满满当当的栀子花,这座血腥的石头城中,仿佛永远香气浓烈、清洁无垢的栀子花。
李柔风夺门而出。
阴间人在什么人手里,就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张翠娥出了铁壁车,置身满耳满眼的血腥杀戮之中,心中所浮现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太平人间是没有阴间人的,阴间人应乱世而生。过去千百年间,未尝没有过乱世,未尝没出现过阴间人,可关于驱使阴间人的方术,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一样流传下来,否则也不会有法遵历十年时间,潜心琢磨出一本关于阴间人的术书。
她想起李柔风第一次遇见的那个阳魃,所想到的也不过是利用李柔风骗点小钱,最后卖了李柔风,为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
道士法遵,只是想借阴间人的阴身为萧子安的长子还魂,在萧子安身边谋一个王师之位。
杨燈,想借阴间人之手杀吴王萧子安,自己封王。
到了通明先生和萧焉手里,被施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则在阳魃的驱使下成为最恐怖的大军,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阴间人配上阳魃,是最恶的刀,这把刀,见风而长,在有着怎样的心的人手里,便能有多锋利。
萧焉那是颠覆天下的野心。
身边的阴间人前赴后继,许多阴间人用肉身挡住了向她射来的利箭。陌生的大黑马已经死了,为她驾车的阴间人汉子也被剁成了肉块,未来得及生长起来,便被剁得更碎。
她紧握着柴刀砍死了一个冲开她身边阴间人结阵的大魏士兵,她想,还会不会更坏呢?
会不会有人比心心念念颠覆天下的萧焉更坏呢?抑或他胃口变大,整个人都变得更坏呢?
阴间人的杀戮已经开启,以后会不会有更残忍的事情?
她觉得她太幼稚了,恰如她从未想过有今日,自然也想不到有什么更残忍的事情。但她知道,肯定有人能想到。
肯定会有,更坏的地步。
而她不想再做这样一把刀,为虎作伥了。
李柔风轻而易举便冲出了府邸。地狱之门开启,恶鬼悬浮游荡,没有什么再挡得住他这个阴间人。
他看不见城池,却看得见修罗场。他看见那红莲业火如从地底喷溅而出,烧成一片无尽的火海;他看到无数的新鬼被烈焰烧得冲天而起,在阴间世晦涩的天空中盘旋坠落,那是鬼魂之暴风疾雨。
他并非不曾见过战争,萧焉曾亲自带他去看过几场大战,他见过几次,便无甚兴趣,横竖都是萧焉赢,他想来,有何看头。
可这是他头一回看见人间战争下的阴间世,竟是如此末日景象!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鬼魂,密密匝匝到让他无法喘息;他从未听见过如此惨烈的号叫,不得不撕下衣襟堵死自己的耳朵。
密密麻麻的鬼魂让他根本无须分辨道路,他往鬼魂奔走的地方一路奔去,一直冲向那红莲业火!他知道属于他的那团火焰也必然在其中,否则那业火之中不会凝结那般厚重如垂天之云如鲲鹏之翼的阴气!
他狂奔着,脱掉身上那件碍事的大衫,感觉双肩像是被一双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耳边又有两个重合的声音响起——
李三公子。
柔风。
一个云雀儿般,一个嘲哳嘶哑。
可那是同一个人。
足下猛地被绊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挫伤的胳膊并不怎么疼痛,他却觉得肩骨上似又被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伸进衣衫里去摸,用力去摁,果然有瘀肿的疼痛。他想起来,她便是这样紧张甚至是带着一些惊恐地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就像他是她的敌人,却也是她唯一的依傍。
可这般被手指紧紧按住肩膀的感觉,为何他总觉得似曾相识呢?
他脑海里忽地现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场景,同样是在一个漆黑无光的屋子里,他极不情愿地解了衣衫。那是萧焉逼他进去的,说诸葛逢生摸骨看命,奇准无比,人一生,便在这一副骨相之中。
他那时是不信这些的,一来他不信有人真能摸骨看命看得准,二来倘若知道了一生的命数,活着还有何趣味呢?
但萧焉软硬兼施地把他推进去,他也不得不试上一试。
他十七岁,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一双温热的手在黑暗中探过来,先是落到了他的脸颊上,然后再落上他的肩骨。那一双手极有力,手指修长,摸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只觉得骨节硬朗,初时轻柔,但随即便有穿透血肉直达骨髓的劲力。
这便是摸骨?他嗤之以鼻,除了被捏得极疼,他那时候没什么别的感觉,上半身的骨头几乎都被那人捏了一遍,像要把他整个人拆了。
他出去之后,一张黄麻纸从门缝中递了出来,他见上面写有七个字:汝命混沌,不可测。
这算什么本事?他拿去给萧焉看了一眼,将这张黄麻纸撕得粉碎。萧焉那张黄麻纸上倒是写得密密麻麻,八十六年寿期,三十岁那年必有一生死大劫,不过则亡,过则一飞冲天云云,十分详细,并不似传闻中那些世外高人,说话晦涩难辨。
他向萧焉手中的黄麻纸上点了点:“这是假的。”
萧焉诧异:“怎么假?算的命是假?”
他轻蔑道:“练儿,你被骗了,摸骨的人不是诸葛逢生,写字的人也不是诸葛逢生。”
他极擅辨别金石铭刻,眼睛身体手指,无不敏感到毫厘细微的境界。那字迹、那手上的感觉,蒙蔽得了萧焉,还能蒙蔽他?
他轻描淡写地说:“是个女人。”
是快要死了吗?她开始回忆这一生。
她这一生竟是从兰溪边开始回忆起的,就仿佛有了李柔风,她的生命才可以称之为生命,之前的数年,都好似过眼云烟。
在兰溪遇见李柔风,她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一路去到澂州。在澂州讨生活十分不易,她初来不会澂州话,澂州当时也不似北地,那般崇奉佛法,她唱散花乐乞讨,根本没有人愿意施舍她,她只能耍耍小聪明,骗点小钱谋生存。澂州当地的叫花子们欺她是外地人,她势单力薄,又抢他们的地盘,他们便将她痛打了一顿,险些将她打死。
她被扔在饿殍堆里,那夜她见到了第一个阴间人,只是那个阴间人已经碎得只剩个躯干,望着她慢慢蠕动,吓得她魂飞魄散。她想她也许就要那样死了,可她才见过李柔风一眼。她就靠想着那一眼死撑着,一直撑到遇见诸葛逢生。
跟着诸葛逢生之后她的日子好过许多,诸葛逢生决定认她做弟子之前,让她给自己摸一次试试。她的本事出乎诸葛逢生的意料,他看着她那双强劲有力的手,好奇一个弱质的小姑娘怎么会有那样一双手,她说是在燋龙温池给贵族搓了三年澡练出来的。诸葛逢生笑意复杂,自言自语说果然这就是天命,见过摸过了那么多人的人生,高贵的低贱的,不教你还能教谁?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中风的诸葛逢生便去世了。去世当日,诸葛逢生的尸身还是热的,萧焉便来了,带来大箱的金银珠宝和钱币,以示他请求诸葛逢生摸骨算命的诚心。
诸葛逢生偏瘫后便将寻常看相人拒之门外,但达官贵人还是会来,他会看,因为也得罪不起。达官贵人通常出手阔绰,因为他们认为只有不吝钱财,诸葛逢生才会不吝判语。
她看着那箱金光闪闪的阿堵物,暗暗咽了好几口口水。这么多钱,够她活好几辈子的了。
但她不能冒这个风险,倘若她冒充诸葛逢生为萧焉摸骨被发现,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她拒绝了萧焉:诸葛先生年迈体弱,精力不济,恐怕已经不适合为澂王殿下摸骨。
她将尸骨未凉的诸葛逢生推出来,让萧焉隔着帘子看了一眼,以示诸葛逢生确实如她所言。她到底要为自己打算,倘若她现在说诸葛逢生死了,那么这个屋子以及诸葛逢生的所有钱财都得立即充公,她便又没有栖身之地了。她需要给自己留一点点余地。
萧焉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不悦道:“连一点摸骨的气力都没有了吗?前些时日,还听闻先生为大司徒摸骨。”他说,“孤也不需要先生为太多人摸骨,就摸两个人。”
“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李三公子。”
萧焉便唤在外面等着的李冰进来。
她强行压住心底的狂喜,尽量平静地说:“李三公子?”
“对,澂州李氏,李三公子。”
她那时候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是个魔鬼,一个引诱她往死地里踏的魔鬼。
是她自己选的。她可以拒绝,她知道所有后果,但这是她自己选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更控制不了自己狂跳的心。门第森严,她来澂州后,一年大约也只能见到李三公子一次。她这一生,还能有别的机会触碰他吗?
她只想轻轻地、轻轻地碰他那么一下,她想知道,这样一个人,碰到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她真的想,无比疯狂地想。
她感觉自己的嘴巴动了,她听见自己说:“那,那奴婢进去问问先生。”
自她遇见李柔风,一切的一切,全都失控了。她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对他的爱仿佛成了一个强大的、寄宿在她身体里的怪物,这个怪物牵引着她去做所有事情,无论她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只是为了喂饱这个怪物,让它变得更庞大。
她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看着已经被砍出缺口的柴刀,看着身边血肉横飞的阴间人和大魏士兵,看着对准自己的十二床强弩,忽然意识到,她原来是被对李柔风的爱牵引着在做这些事情,在奴役这些阴间人将这五浊恶世变成一片更大的血海。
漫天都是赤红的光,北极星冷冽地在天际闪烁。她想,她做这一切,原来都是被人利用,利用她对李柔风的爱。她是爱情的奴隶,也是爱情的傀儡,而李柔风变成了一个诱饵。
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双脚扑朔,踉踉跄跄地跑着,时不时撞到墙壁上,但他还是在疯狂地向前跑,跑向红莲业火的方向。
他过去总有事情想不通,尽管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爱上张翠娥,但有些事情始终横亘在他心中,让他分不清辨不明。
他知道了张翠娥便是诸葛逢生身边那个小丫头,那个冒充诸葛逢生为他摸骨看相的小丫头。他是真的早已遗忘那件事,甚至想不起记忆中那个小丫头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云雀般的叫声:李三公子。他知道抱鸡娘娘会算命,也会看相,却从不知道,她最擅长的竟是摸骨。她认识法遵,认识通明先生,他竟也没有想起过,诸葛逢生也是阳隐一门的。
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他不知道后来怎样了,没有关心过。他只记得后来澂州的乱坟场出了一件大事,两个狱卒押着一个女死囚去乱坟场处刑,那个女死囚指使着两名阴间人,杀死那两个狱卒后逃亡。两名狱卒下体被撕碎,痛极而死,死状极惨。人们都说,那两名狱卒经常强暴女囚,遭到了报应。
再后来呢?再后来又怎样了呢?后来,张翠娥云雀儿般的嗓子哑了,两名阴间人不知所终,阳魃开始砍杀阴间人,憎恨阴间人。再后来,牙婆的一碗蜂蜜水救活了她,她抱着大公鸡嫁了个死郎君,成了尖酸刻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抱鸡娘娘。
他想她为何初始那般憎恨他呢?鬼市上她恶毒地诅咒他:“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
她让他像蜥蜴一样在地上爬,把他像条狗一样使来唤去,她羞辱他、折磨他、鞭打他,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再将他医好。他当时觉得,她在鬼市上带他回来,就是为了找乐子的。他那时候不知她对他的恶意从何而来,只觉得她内心扭曲阴暗。他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从他险些被法遵夺舍之后才显现的,但那时她依然在抗拒对他的爱,她在吻他之前,一定要醉过酒、狠狠鞭打过他才会吻他。因为这些,他之前是记恨的,过了许久,他才能慢慢打开心门接受她。
他终于知道抱鸡娘娘一直是仇恨他的,那仇恨刻骨铭心。她很清楚认出她的是他李冰,而不是萧焉。倘若不是他告诉萧焉,萧焉不会命人去查出她是诸葛逢生的冒充者。
他记得他曾对张翠娥说萧焉“宅心仁厚”,换来她的尖锐嘲讽。是了,他对萧焉说了句摸骨的是女人,萧焉便把她投进了死牢,只有她才知晓,萧焉有他自己为王的冷酷,并不是李柔风所说的宅心仁厚。他过去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惫懒贪玩的纨绔,并没有什么坏心,可他何曾想过他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便能将他人的人生捣得粉碎?
他是她带刺的喜服,是她荆棘上的花冠,她爱他的时候恨他,恨他的时候也爱他。他要她的时候她那般抗拒他,可那金色的烈焰依然烧上天去。她被他剐得一身血肉模糊,可还要用她细小伶仃的身躯燃烧出燎破阴间世的巨焰,长长手指拿一把柴刀护着他。
他想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看到烟炎张天的红莲业火里那一团小小的金焰像一朵掌上的金色莲花,那朵金色莲花已然摇摇欲坠,即将凋零。
他忘了自己置身何地,也忘了那滔天的业火里到底是什么,忘了自己还是一具人身,也忘了自己是个阴间人,只知道他必须扑到那熊熊业火中去,就算焚尽残躯,他也必须扑进去。
高耸在云水沧海间的石头城上,他纵身一跃,长袍展开,乌发飘飞,跳下了那一座高高的城池。
“柔风——”
张翠娥身上已经中了三箭,她半跪在不知是泥土还是尸块堆积的地面上,断掉的柴刀支撑着身躯,顽强地仰起头来。
她身边的阴间人还剩下七八个,依然凶残得惊人,没有士兵胆敢轻易近他们的身。十二床强弩齐齐向他们发射,发狂的阴间人将张翠娥护卫在正中,不断地拔掉身上的箭又扔出去,只有在大魏士兵重装弩箭时才有喘息之机。
狂风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腐味,冰冷刺骨,像利刃一样一遍遍划过她的脸庞。
这风大约是不会止歇下来了。
她喘着气,吃力地仰起头,人间不能看了,她便看向天。
又是一个接近阴阳相割的时间,这一场恶战竟然已经持续一整个夜晚,而且看起来不会在曙光来临的时候终结。这一个黑夜为何这么漫长?天边浮起薄薄的一层白,原本隐没在夜色中的黑云开始隐约能看见轮廓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
看见过这个时辰的天空吗?
自从她开始借用阴间人的力量之后她便经常看见。被她借去的阴间人的力量总会反噬给她,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她后来提一把柴刀,远离那些阴间人。但曾经禁锢她、毒哑她的阴间人仍是她的噩梦,她曾经无数次地仰望这时的天空,抱一只大公鸡在怀里,只要大公鸡打鸣三声,她就觉得她得救了。她知道她这一生果然应了那一句签文: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但这一夜,她为何总听不到鸡叫呢?也许是听不到了。
她听到身后又响起隆隆的战鼓声,这一次的战鼓声来得格外浩大,仿佛战鼓从天际掠起一线,两军拉开狭长的战线。
她知道萧焉等不及她回返,要来救她了。澂王蓄势已久的大军开始出动,并与包抄到阴间人军阵后的大魏军队短兵相接。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吧,没有阴间人那么扭曲而惨烈的呼号,齐整、短促而浩荡的喊杀声,却来得更加粗暴而残忍,啊的一声,人便死了,活人哪里像阴间人?阴间人死不了,长长的呻吟和哭叫声在长夜里蔓延。
长矛扎进人的心脏,仿佛有弹性的鲜血在那一瞬间喷溅出来,声音沉闷而猛烈,而这样的声音没有尽头,已经生出“庄稼”的地面上再生出一层“庄稼”。
这一仗要打到何时去呢?张翠娥低着眉,笑了起来,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黑色法衣上的金边已然被死血染得全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战场上的阴气一层厚过一层,她感觉到又有无数新鲜的阴间人出现了,像草叶上忽然滚出来的无数露珠,在石头城的鸡叫之前,他们还有短暂的生命。
什么时候才不会有阴间人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阳魃不再有任何作用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才不再会有她和李柔风这样的故事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大而嘈杂,像铁骑突破,像刀枪锐鸣。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挣一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不是为李柔风,不是为萧焉,不是为天底下的任何人。
她用断刀在地上重重一拄,扯掉了腿上、肩膀上、腰上的箭矢,瘦弱单薄的身躯站得笔直。天上还有一颗星,那一颗最亮的长庚,只要长庚还亮着,三十六天罡星就还没有彻底淡去。
她放开了收束的袖口,血雨和腥风咆哮着灌进她的身体,日月乾坤与她同在,风雷雨电与她同在,她的身体化进这天地自然,化进宇宙大道。她手中燃起熊熊的符火,罡风将暗红未灭的火烬铺天盖地地吹开。
“天地造化,齐聚我身!我生杀机,众恶奉行!”
她破碎的嗓子在这一刻彻底喊开,咆哮的声音刺破沙场上每一个新生阴间人的耳膜,她口中咳出血来,却第三次唤醒了地狱中如麻的新生阴间人。阳魃的火焰已经燃到末路,但便是这末路,她也要让那千千万万尸变的阴间人在她最后这一亮间扑向大魏的士兵!
战吧!都去战吧!既然都已经战到这样的地步,那便彻底战出一个天下太平来!她要让这世间,再也没有阴间人;她要让这世间,每一个阳魃都如凡人;她要让这世间,再不会有这样踩在荆棘上的歌舞、流沙上的鲜血。
她要让自己的阳魃之身,不再因爱被利用;她要让自己生而为人,不再为与阴间人淬炼在一起的人间凶器。
她要让自己对李柔风的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再染上任何阳诡阴谋。
如雨的箭矢仍向她袭来,这一次是二十四床强弩,身边阴间人无限生长的肉身也不过不堪一击的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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