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能够叩问鬼魂,鬼魂定会说,吾王孙仲谋,建石头城,我等采石为生,不知硐外岁月。
张翠娥同李柔风顺着绳索下到硐底,火把点起来时,庞大硐府撞入眼帘,她眼睛扫过周遭,都觉得看不过来。
她想这是神仙洞府吗?是阴曹地府吗?三界六道,竟有如此一个地盘,大得让人吃惊,奇崛得让人吃惊。
宇宙洪荒之力无边无垠,山崩地裂,鬼斧神工,造出神秀江山,但这采石硐天、削壁成廊,飞石成虹,恢宏世界里,一斧一刀,俱是人力所为。
这倒斗般的巨硐,上方入口小而下方大,石壁倾斜,斧凿痕迹分明,线条流畅。三百年来,水顺着石壁流下,形成数十丈长深浅不一的青绿水痕,好似地底高扬的风幡。
支撑整座硐天的是一根又一根巨大的鱼尾形石柱,碎石整齐地垒在壁角,地底下有大火烧过的痕迹。
张翠娥想,这采石硐天全盛之时,里面有多少石匠?这一片大火烧去的,又是什么呢?
李柔风知晓。
整片荒野,只剩下一座空壳,来自地狱的风,从一洞紧连一洞、一洞密套一洞的硐腔中穿过,将成百上千因为采石而死去的石匠的骨灰,吹散到每一寸石壁的表面。
真亮啊,自从他服毒失明之后,除了那团火焰,便没有再见过如此明亮的世界。水流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水流,好似淡绿色的熔岩一般,在地面上缓缓流淌,绿莹莹的水面下,浓稠的阴气像虬结在一起的万千蚰蜒,又像漆黑的巨兽,缓慢而瘆人地蠕动着。
“公子,”随同李柔风和张翠娥一同下来的卫士唤道,他不识得李柔风和张翠娥,但知道这二人“身怀异能”,能够帮助他们从城关石牢中救出澂王萧焉,“我已经查探过,地底虽然水路分汊众多,但都是人为凿出来的水道,天然河流,仅此一条。”
李柔风点点头,脱去衣衫。张翠娥把灌满空气的羊皮囊递给他,在皮囊底下拴了块石头。
她说:“李柔风——”
李柔风看不见她那点漆一般的双眸,那火焰却如灞桥柳一般低垂飘摇,散出来的火烬,好似金色风雪。
张翠娥又干巴巴地说:“没什么,你去吧。”
李柔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强忍住对水中森森阴气的心悸,纵身跳了下去。冰寒阴气侵入四肢百骸的时候,他听见她自我诅咒般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待在这儿不走了。”
水面上很快失去了最后一丝涟漪。
硐中泼天寂静,只闻变幻莫测的风声水声,像哨子,像潮音,像地动前的震荡。
那卫士问道:“女郎,他真能把澂王殿下救出来吗?”
张翠娥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能。”
说出这话,她自己都为自己的笃定吃惊,这笃定,便似他当日说:待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便娶你过门,做我李柔风的妻子。
她忽然发现,李柔风原来是真信“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八个字的,就像她现在顽强地相信他一定能把萧焉救出来一样。
而她过去,除了神灵,什么都不信。
李柔风在地底河道潜行,什么都看不见,他便逆着水流的方向走,充满空气的羊皮囊让他的逆行变得艰难,但他并不会放弃。
越往前越是彻骨阴寒,让他这个阴间人都骨头疼。但他知道他找对了方向,水牢底下沉淀着无数被超度的亡魂所留下的怨念,怨念像密布的棘刺,会刺穿他这具阴身。
他忍住痛——只要忍住就行。他告诉自己,这就像小时候得了风寒一样,忍上七日,至多喝一剂苦药,都会过去的。他冰凉的汗水消融在了水里。
终于触到萧焉的身体时,李柔风已经精疲力竭,靠在萧焉背上喘息。没有阳魃在身边,他的身体和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地被损耗,却恢复不回来。
“柔风。”萧焉极低声地梦呓,却忽地在身上被按上一只冰凉的手掌时惊醒过来,喃喃道,“柔风,是你来了吗?”
感觉到一个头颅疲惫地靠上他的后腰,萧焉仰起头,打自懂事起就不再有过的泪水缓缓地冲刷过已经生出青苔的脸庞。
他望着头顶因为光线暗淡而模糊不清的石壁,倘若他目光中的蚀骨仇恨能化作铁锥的话,那十八层坚不可摧的石墙,早已被他凿成齑粉。
后腰上传来的触感熟悉而又真切,十个月,在人的一生中似乎不过短短一瞬,他曾与李柔风相识十年,流水知音,是君臣是挚友,更胜手足。多少次促膝长谈、抵足而眠。时间似白驹过隙,他从不曾想过要驻足停留,因为他已经看着李柔风从榻上醉酒的少年长成芝兰玉树般的青年,以后还将成长为他最为信任的臣子,伴他走过漫长的八十六年寿期。他总归是要比柔风大上六岁的,他过去总觉得,他会死在柔风前面。
但是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只是因为他一时的轻信,一时的疏于防备,他失去了那么多人,也包括柔风。
李柔风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拿出此前备好的钥匙为萧焉打开手腕上的铁锁时,萧焉静静地看着他。
李柔风一丁点儿都没变,而且永远不会再变化了。
李柔风将永远是自己见他最后一面时候的样子,永远不会再变。
他竟是个阴间人了吗?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一具阴尸了吗?
可他还会动啊,他分明就是原来那个活生生的样子,一丁点变化都没有。
萧焉没办法去相信。铁索松开时李柔风抱住了萧焉的腰,不让他坠入水中时发出声响,惊动狱卒。
萧焉让自己沉入水中,终得自由的感觉让他浑身的骨骼都绷得咯咯作响。他用双手抹干净脸,忽地浮出水面,将李柔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按得那么紧,像要把李柔风融入自己的骨血中去。
“柔风,我只有你了。”他声音极喑哑地说,像是在铁水中淬炼过般沉重。
“我只有你了,你知道吗?”
萧焉一字一顿地说,清晰无比,狠厉无比,决绝无比:“我不管你是阴间人还是什么妖魔鬼怪,此生,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阴间人给了李柔风双倍的时间。
他过去本就是怠惰缓慢的性子,如今越发有足够漫长的时间供他做些事情。
十个月,三百个漫漫长夜,夜深人寂,听着鬼魂的喁喁声音,他想了足够多的事情,也放下了足够多的事情。
他初时极其憎恶自己的身体,它会腐朽,他何其干净雅致的一个人,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腐朽。皮肤的溃烂、脓液的恶臭、蛆虫的咀食、蚀骨的疼痛……五蕴六尘,无一不让他知晓,他在腐朽。
但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便慢慢习惯了自己这具随时会腐朽的身体。
世间万事万物,无一不会腐朽。上天只是通过这一具速朽的身体,来告诉他这样一个道理。
在过去那些漫漫长夜之中,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把这一具阴身给萧焉,让其死而复生。他反复地想象自己的灵魂离开躯壳,换作萧焉的魂魄进来的情景。两个灵魂此间必然会相遇一次,那将是他们最后的相逢。
他反反复复地想,觉得那一刹一定非常好,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好。
灵魂是轻盈的,美妙的,没有肉身那样笨重。那定是像那暗夜海上的相逢,光芒在那一瞬交会,从此他便彻底解脱,而萧焉亦能有机会得偿夙愿。
他想了无数次,已经无比肯定这就是他与萧焉最终的结局。
然而一切都在冯时说出“萧焉在城”那四个字之时彻底变化。
仿佛河海倒倾,时光倒流,他须得重新计划。他如何让自己去面对萧焉呢,让自己这样一个人、一具身躯。
他将自己淹没在温池之中,第一次发现自己竟连呼吸也不用。这一切仿佛注定了今日他要潜过漫长的地下河,来到石牢底层救出萧焉。
这就像他会遇到张翠娥,遇见那座以残碑铺地的老宅,一切的一切,千千因缘,万万果报,都注定他会是救出萧焉,让萧焉还世间太平的那个人。
他终于意识到他会是萧焉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是萧焉的舟楫,却不是萧焉的彼岸。
冥冥之中,从他决定将自己的阴身给予萧焉的时候,他就弃绝了之前那个李柔风,他弃绝了自己,也就是弃绝了萧焉。
就像看到了结果的人,不再为过程而心潮汹涌,他笃信“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八个字,因为他知道他会为之付出一切,为萧焉也好,为他自己也好,为天下人也好,他会的。
为萧焉解开锁链的时候,李柔风异常平静。他知道萧焉在看他,他知道他第一次出现在石牢中时萧焉就在看他。但他很平静,知道他是在完成他作为阴间人的使命。
但萧焉不这么想。
萧焉已经失去了妻子与儿女,甚至失去了维摩。纵然他知晓出去之后,还有忠心不二的旧部,还有生死与共的臣民,但他心中所爱还剩下谁?便是化作阴间人,仍要蹈死救他的还有谁?
只有李柔风。
萧焉说:“柔风,他们都死了。”李柔风,从此我身边最相信的人,就只有你了,你知道吗?
这句话实在太过决绝,太过凌厉,太过所向披靡,像是一刀划开李柔风的胸膛,攫住了他那颗已经不怎么跳动的心脏。
李柔风万万没有想到萧焉会说这句话,万万没想到重逢后萧焉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一句。
他心中茫然,但他什么都没说。
顺流而下的路程要轻快许多,萧焉衔着羊蹄上开出的一个气嘴,随着李柔风的牵引在水底潜行。他身上放了一枚张翠娥画就的符咒,可避开水底阴鬼的侵蚀。
但他的双腿因为被浸泡太久,已经肿胀得失去力气。张翠娥和卫士合力将萧焉从水道中拖出来时,离开水的浮力,他变得很虚弱。
“澂王殿下!”卫士见到昔日旧主,悲喜交集,伏地跪拜,一时间竟泣不成声。
张翠娥没有跪。她把装着衣衫的包裹给他们,背对着他们走开了。卫士需要简单地清理澂王,为澂王换衣。
李柔风亦起身,走到澂王背后擦身换衣。他的手臂被地底河道锋利的石壁剐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血水早已被河水冲走,只余下狰狞外翻的皮肉。他不想让萧焉看到,也不想让张翠娥看到,站在张翠娥身后,无声无息地将伤处的胳膊贴近她。
通红的火焰燎过的地方,便在缓慢地愈合。
萧焉声音沉沉地道:“都是男人,换衣服还要避着?”
卫士不知内情,笑着对李柔风解释:“公子,殿下过去是上战场的人,战场上头,全是大男人,可没有那么多忌讳。”
李柔风沉默着,凉薄袍袖一落,便将尚未愈合完整的伤口遮住,循声走到萧焉边上去。
萧焉看了李柔风一眼,问卫士道:“外面可有人接应?”
卫士点头:“一支分队在不远处潜伏着。方才已经放出了信号,他们马上便会过来。”
萧焉闻言皱眉。卫士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焉道:“外面静得可怕。”
卫士微怔,觉得他们的澂王殿下或许是在地底水牢中被关得太久,精神变得格外敏感。殿下过去从不用“可怕”二字,何时竟变得如此胆小起来?深夜潜伏,难道不是澂王殿下过去所要求的一个“寂”字?
然而他不知,这是属于紫微帝星的直觉。紫微帝星并不似杨燈那般,过去并不识得“恐惧”二字如何写,紫微帝星对天地大道怀有敬畏之心。
萧焉看向张翠娥:“你叫张翠娥?”
张翠娥淡淡道:“是。”
“你不是会占卦吗?可曾算过孤能否顺利走出这个石硐?”
张翠娥微微抬起眼皮,在火把摇曳暗淡的光线下扫过萧焉的眼睛,意识到此人并非真的在向她问卦,不过是探一探她的底细。
萧焉的那双眼睛,其实生得甚是动人,丰茂水草一般的睫毛,有着极大的迷惑性。
这个人,如今已经不会轻易信任人了。恐怕这世间,除了李柔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萧焉彻底放下心防。
张翠娥心中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应道:“阴间人参与的事情,我算不出来。”
萧焉那双因为长久的囚禁而凹陷下去的眼睛探究地看了张翠娥半晌,道:“好,那么生途还是末路,我们走一走才知。”
夜色下,狭小的洞口亮起了火把的光,有人挥舞旗帜示意他们上来。
是自己人。
卫士先行爬了上去。绳索抖动,上方又有人喊:“请殿下上来!”
萧焉拽住了绳索,忽地绳索上方又伸过来一只手,李柔风低声道:“殿下,我先上吧。”张翠娥在一旁没有说话。
萧焉皱了下眉,松开了手。李柔风正要向上,忽地绳索一松,整个儿垂坠下来。
头顶上卫士的声音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令人心悸:“杨燈!殿下……快……走……”
轰的一声,一团黑影砸向硐底地面。卫士圆圆的眼睛从眼眶中挤了出来,黑色的血汹涌地蔓延开去。
萧焉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张翠娥一把拽住他,喊:“李柔风!这里!”
李柔风飞快地背起萧焉,张翠娥拔出地上卫士的袖箭,两人一同向硐天深处跑去。
“往风口方向!”李柔风向张翠娥喊。张翠娥奔跑之中,抓起之前扔在水边的两个包裹,晃晃荡荡地背在了身上。
身后,杨燈的亲卫如夜中的雨点般滑下,高擎火把,向深入洞穴的三人穷追而去。
跑向风口的方向,大风越来越烈,张翠娥身材瘦小,背后的两个大包裹好似两个巨大的驼峰,又似张满的船帆,让她逆风跑得极为艰难。手中的火把突然被风刮灭了,眼前蓦地一片漆黑,她忙惊叫一声:“李柔风!”
冰冷的手伸过来,抓到了她的胳膊,仓促中两人的手掌一阵变换位置,最终扣住了彼此的手心。李柔风单手反扣着萧焉,虽然有阳魃在侧,跑起来却也吃力,他低声道:“殿下,抓紧我些。”
萧焉被长期吊着的双臂无力,他却也咬牙紧紧攀住了李柔风的肩颈。
身后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一支箭冷飕飕地从李柔风和张翠娥之间掠过,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后面有人喊道:“蠢货!射那个被背着的人,另外两个留着命!”
张翠娥忽然暴躁地骂了一声,把两个包裹扔给李柔风:“你们先走!”她拔出柴刀,用裹刀布缠了虎口,双手紧紧握住刀柄,隐身于凸出的石壁边,将最快追过来的小个子兵一刀斩作两段。
风极大,杨燈亲卫手中的火炬也一个一个地被灭掉。亲卫在明,张翠娥在暗,借着地势之优她连杀三人,然而亲卫很快发现了蹊跷,放缓了脚步,朝着张翠娥的方向挪过来。
张翠娥手心渗出汗水,沁入裹刀布中,她沿着墙壁缓缓后退,却撞入一个冰冷的怀中。
李柔风摸索着拿住张翠娥手中的柴刀,道:“我来。”
张翠娥压低声音道:“你看得到吗?”
李柔风道:“我听。”
张翠娥依然与他僵持:“你会尸变。”
“我不会。”
张翠娥紧抿着唇。
李柔风道:“我伤了,你就把我医好。我死了,你就把我救活。”
张翠娥松开了手,面对着他,慢慢后退。
微弱的光线中,他身形俊秀,拂拭金石的手,却紧紧拿住了那把刀。
——你经常杀人?
——杀人如麻。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柔风耳边时常会响起张翠娥哑哑的、干燥木柴被折断一样的声音。
他初时觉得极难听,可听得久了,便慢慢习惯了。他知道这是千万人中的独一份,千万个美人笑,只有一个张翠娥。
他记得她就大笑过一次,他用《尚书·大禹谟》哄她睡觉的那一次。她难得笑那么大声,比平时说话更难听。她知道自己笑得不好听,一下子笑出声之后,便立即收了嗓子,捂着嘴细细地笑,笑声中还有一种情窦初开的羞涩。她自己定是不知的,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他听不见她放声的笑,忽然有些失落,便又逗她一下,她果然又笑了起来。
他见那金色火苗跳如云雀,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样一个小姑娘的嗓子变了,人也变了,变成了这样一个怪里怪气的抱鸡娘娘。
杀人如麻。
她定不是生来便如此的吧。
李柔风握紧了刀,想着,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事,他怎会做不到。
张翠娥摸着墙跑到前一个硐室,里头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压低了声音问道:“萧焉,你在哪里?”
黑暗中萧焉沉着声音应道:“这里。”
张翠娥循声摸到他身边,险些被他绊了一下,萧焉没作声。张翠娥摸到自己的那个包裹,从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无数相连的硐室在地底形成巨大的空腔,狂风在其中寻到了自己的通道,把这座采石硐天变成了自己的乐器。张翠娥又回身向那亮光处跑去,狂风吹得她单薄身躯不断趔趄。她在大风中抖开了布袋——她如今已经习惯了随身带一些骨灰,这样李柔风便能看到。
那些孔武有力的士兵一瞬间便在阴间人的眼睛中现了形,李柔风双眸一亮,引着那些士兵向后退去。狂风仍在不断吹灭士兵手中的火把,士兵开始恐慌:“留几个人,避风护火!”几名手上还亮着火把的兵迅速向两边散去。张翠娥朝着定下来的亮光,射出袖箭。
“他们有箭!”
“不管了!放箭!全部射死!”
飞蝗一般的箭矢中,张翠娥紧伏于地面,闪烁火光中,李柔风身中数箭,但他不会倒下。张翠娥咬牙,打了两个滚,向那仅余的两处光亮再射袖箭。
火光坠地,一闪而灭,整座地下硐天,再也没了光明。
“李柔风,他们看不见了!杀了他们!”
这时便是属于阴间人的世界,绿莹莹的头颅在削铁如泥的柴刀下滚落,腥热的血变成比地下水更浓稠的熔岩,在地面流淌。铁匠道士那里的五贯钱花得值得,柴刀刺穿心脏,从刀锋上传来密实而坚韧的感觉,刀过若流莺花底滑,毫不滞涩。
惊慌失措的士兵胡乱举起刀剑,砍下去的却是自己人。他们手指颤抖着擦亮火石,微弱的火星却一瞬间湮灭在狂风里。
这是阴间人的修罗场。盲目的士兵好似无头的苍蝇,逃不走、飞不出这天罗地网,即便蜷缩在硐室角落里都逃不过阴间人的眼睛。
阴间人在这一刻没了怜悯之心,这些人手上都沾着他父兄的鲜血,沾着他曾经所爱过的人的鲜血。
他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李柔风,不再是那个以虚灵情致吟诵“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澂州李氏三子冰。
他是一个阴间人,一个彻彻底底、应乱世而生,又要毁灭这乱世的阴间人。
张翠娥和萧焉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是不停传来利刃刺穿身体的闷响、死神迫近时绝望而痛苦的呻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这场仿佛无休止的屠杀在不断向张翠娥和萧焉逼近。张翠娥一个翻身,抓起两个包裹挎在萧焉的肩膀上,扯起他道:“我们得走。”
她生得实在瘦弱,萧焉和李柔风差不多高,萧焉更结实些,便是在水牢里被囚了十个月,张翠娥仍觉得他比李柔风要沉重许多。她双手紧紧地抓着萧焉的双臂,使出吃奶的劲儿,半背半拖地带着他往前走。
她吭哧吭哧的,一句话也不多说,萧焉忽地道:“小丫头,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张翠娥足下一滞,很快就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她咬着牙关道:“澂王殿下的记性,着实比那死人好多了。”
萧焉道:“他如此信任你,想必还不知道你是谁吧?”
张翠娥冷冷道:“你少说两句,能多活几天。”
萧焉问:“你喜欢他?”
张翠娥嘶哑着嗓子道:“萧练儿,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扔到水里去!告知他你失足落水,魂归西天,他也不过是坐在水边大哭一场,又能奈何。”
萧焉怒道:“好你个泼妇,竟敢威胁孤!”
张翠娥便把他掼到地上,踹上两脚:“威胁你算什么!我还敢踹你!你有种找李柔风告状去啊!你去啊!”
萧焉四肢无力,反抗不得,当下气也不是,怒也不是,眼前一片漆黑,甚至瞪都瞪不了她,一时之间,只能紧咬牙关,被她提了后心衣衫,在地上拖着走。
半个时辰之后,李柔风才满身血气地追过来。
“那边出口已经被封死。”他道,“须得另觅出口。”
硐室中一时陷入岑寂。
良久,张翠娥问:“那些前来接应的兵是不是都死了?”
“都死了。”李柔风低声道,“我看见了他们的魂魄。”
萧焉没有说话,张翠娥和李柔风都沉默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想过杨燈会有所察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倘若杨燈毫无察觉,那便辱没了他“雷神将军”的称号。
张翠娥现下回想,她在水牢底下提醒萧焉时,说到了“维摩”,那其实是一句口误,说出来后,她便冷汗涔涔,而杨燈毫无反应。
杨燈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便察觉了她与李柔风私下有所图谋,只是静观其变。恐怕杨燈带他们两个下水牢见萧焉,也不过是为了顺藤摸瓜,引出澂王隐藏着的更大势力。
但他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就算知道杨燈已经虎视眈眈,他们能不救萧焉吗?
士为知己者死。
为了救出萧焉,不知已经死了多少人。没有人问值得不值得,担得住人心的就萧焉一个,所有人,都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所以杨燈狼伺在侧又如何,如萧焉所说,生途还是末路,走过了,才知晓。
张翠娥起身道:“走吧。我们有两个人一日的口粮,省着些吃,倘若能在七日内找到别的出路,我们或许还有救。”
她冷冷道:“李柔风,粮食不够,你就别吃了。”
三个人没有停留,李柔风背起萧焉,张翠娥背着包裹,立即启程。
这采石硐天大得出奇,大洞小洞无数,支洞旁生,洞中套洞,极其迷乱。萧焉过去行军,在森林和溶洞中遇见过这种迷宫一样的地形,深知遇上“鬼打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便指引着李柔风和张翠娥二人,在黑暗中勿要去刻意分辨和记住方向,只要沿着右手边石壁前行,便不会走重复的路。
这一条漫漫长路,仿佛完全没有尽头。硐中阴寒之气极重,怪声不绝,仿佛四处都有魑魅魍魉潜伏。张翠娥和萧焉之前针锋相对过那么一次,此时势同水火,便不言语,李柔风也能觉出二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冲突,相看两生厌,甚至有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于是一路上,三人之间无话可说,充斥着令人压抑的沉寂,三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三人通过李柔风是否能够视物来辨别时间。每日阴世与阳世两度相交之际,张翠娥会给萧焉一个冷馒头。
走到第三日尽头,除了李柔风,张翠娥和萧焉都已经虚弱很多。为了尽快找到出口,张翠娥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紧随着李柔风行走。李柔风感觉她的脚程变慢了许多,问她还能不能坚持时,张翠娥斥他别废话,早些找到出路才有活着的机会。她还让他不要同她说话,他有阳魃在身边,体力不会削弱,她却是说一句少一句。李柔风心知她在硬扛,可是这般境地,又能有什么法子!他只能挽上她走。
中间偶尔会在石硐中寻到火把,几人舍不得用,只留下来在张翠娥和萧焉睡觉时点燃取暖。萧焉身体本就虚弱很多,每天大部分时间在睡。
此时他枕在李柔风腿上沉睡,李柔风把外衫披在了他身上。
李柔风看见那一团火蜷在火把的对面,离他远远的,心头涩然,低声唤她过来,却闻张翠娥半梦半醒疲惫不堪地呢喃道:“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李柔风眼前有些模糊,嘴角却微颤着翘了起来。
第五日尽头,萧焉已经虚弱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睁着眼睛嗯上一声,告知李柔风他还能坚持。张翠娥把四分之一个硬硬的冷馒头递给李柔风,李柔风把馒头掰碎,泡了水喂给萧焉吃。
张翠娥明显走不动了,李柔风几乎是半抱着她走,行走的速度大大减缓。她去方便的时候越来越多,几乎走过三五个小硐,她就要去方便一次。夜晚,她辗转难眠,又起身扶墙,艰难走开。李柔风喊住她:“你去哪儿?”
她已经不大发得出声音来,说:“我去尿尿。”
李柔风道:“你没喝那么多水。”
她嘟囔道:“女人天冷尿多,你懂什么……”
到第六日昼夜相交之际,张翠娥支撑不住睡去,这一睡睡了两个时辰也未能醒来。李柔风见她身上火焰已经微弱如烛,不由得心急如焚,抱着她连呼“娘娘”,可她怎么也没有反应。他又去摇萧焉,萧焉也昏迷不醒。
李柔风咬着牙关,摸着张翠娥的裙角,扯下一根纱线来。他得继续走,他感觉风势已经变化了,硐穴中的轰鸣声也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极有可能出口就在不远处。他得去找,得快快去找,两个他已经无法放下的人都命悬一线,那线就在他手中。黑夜之中,硐里阴气厚重,他腐朽得会慢很多。阳魃已经走不动路,他只剩下这一夜的希望。
李柔风离开后,张翠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又是地下河涨水的时间,汹涌的河水在一旁澎湃而过。火把还亮着,是这寒冷的硐中仅有的一点温暖。她感觉自己身上属于阳魃的热都已经流失殆尽了。
细瘦的手指颤抖着——到底还在动。她瞅着躺倒在一旁的萧焉,低头抖抖索索地打开了腰上的小布包。里面的银甲依然雪亮,她留恋地看了两眼,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瓶。
她慢慢爬到萧焉身边,艰难地拔开小瓶上的软木塞,一股甜腻的蜜香在空气中洋溢开来。
她吞了一口口水,吃力地挪开在瓶子上的目光,捏开萧焉的嘴,把这满满一瓶蜜水灌进了萧焉口中。
软木塞上还有一些凝固的蜜糖,她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把蜜糖舔干净,又贪婪地把瓶口处残余的蜜汁吮了个干净。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了些力气,便用这力气狠狠地去掐萧焉的人中:“萧练儿……你……给我醒来!”
她掐了许久,萧焉终是慢慢睁开了眼,火光闪动,他盯着眼前又瘦又小的女人,听见她说:“萧练儿,我要走啦。你出去后,要给他造佛像,造好多好多的佛像,造得越多,他越是不会死。”
她又狠狠地掐他的人中:“你会做皇帝的。只有你才能让他一直一直活着,所以我救你,你懂了吗?”
她说完,便放开萧焉,瘫在一边大口喘气。裙子上的丝线仍然在不断被拉开,她慢慢地解下裙子,塞在萧焉手里,然后朝着地下河慢慢移动。
忽地脚腕一紧,她听见萧焉声音微弱地道:“你去哪里?”
张翠娥说:“你就告诉他,我走了,我不稀罕他,我要去儋耳,再也不回来了。”
她用力一挣,便挣开了萧焉无力的手,扑向汹涌的地下河时,隐约听见萧焉在她身后说:“馒头……馒头……你一点都没吃是不是……你别……”
她很快就听不见了。
李柔风看到了荒野上的风。
风是有形状的,他极目所望,俱是庞大、令人心悸的旋涡。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置身于荒野之上还是滔天海啸之中,惊恐地跪下来,伏在地上,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样令人恐惧的世界。
荒野上的风,和采石硐天中的风不一样,采石硐天中的风是被束缚的野马,狂躁而暴烈;荒野上的风,是恣肆的汪洋,磅礴流溢。
这就是自由了。
李柔风紧紧地攥着手中细细的丝线,摸着右手边比他的手心还要冰冷的石壁,将丝线缠绕在一块突出的石棱上。
所幸张翠娥不穿绫罗绸缎,穿葛布或者麻布的衣裙,她说比较凉快。这样的布料抽出来的丝线,又细又韧,不易断折,像她的人一样。
李柔风循着丝线的来路往回走去,从未感觉到自己的步履如此轻快过。他知道外面还有危险在等着他们,但这一关就要过去了。自从成为阴间人后,他才恍然察觉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生,一重苦难紧接着一重苦难,仿佛永无终止,每每暂时得以喘息,那也只是为下一重苦难积蓄一点力量。张翠娥很适应这样的日子,而他竟一直在向她偷师。
他开始看到一点点明亮的希望。他的承诺不会空口无凭,许诺给一个姑娘一点不一样的人生,他会做到的。他开始是大步快走,随即奔跑起来。萧焉会活着,张翠娥也会活着。他不会辜负他们,一个也不辜负。
他顺着丝线走到末端,摸到了裙子,然而裙子竟是在萧焉手中。李柔风心中一惊,四面环顾,竟没见着那簇火苗的踪影。他感到萧焉的手指一动,忙将萧焉扶了起来,让其靠在自己怀中,道:“殿下,你醒了。”萧焉能醒过来,让他心中安定了许多。
萧焉张口,李柔风闻到了蜜香,萧焉道:“蜜……”李柔风摸着他的手指,感觉指向地面的某个位置,顺着萧焉指着的方向去摸,果然在地上摸到了那个蜜瓶子。他想起来这是那次张翠娥生病,他给她用来当药后甜口的蜜水。攥着这个刚打开的蜜瓶子,他心中忽地笼罩上一片阴霾。
李柔风的心脏乱跳起来,他尚有一丝侥幸,问萧焉:“殿下,她是不是又去方便了?”
萧焉摇不动头颅,吃力地在他手心晃动手指:“河……”
李柔风这时才惊觉地下河河水的奔涌声就在耳边,萧焉已经不在他之前昏迷的位置——他手心有许多尘土,显然是爬过来的。
李柔风一瞬间明白了一切,一颗心沉入谷底。他过去不觉得自己没有温度,这时才忽然觉得浑身冰凉。他就这么灵魂出窍般呆了会儿,然后忽地起身,捡起地上的包裹,把萧焉背了起来。
萧焉啊了一声,带着几分怒气,虽是气息发出的声音,李柔风却听出了责备。萧焉说:“救她。”
李柔风沿着丝线往外走,很确切地说:“殿下,我救你。”
“你——”
李柔风紧抿着唇,没有再说话。他双手把萧焉托得很扎实,每一步也都踩得扎实。萧焉感觉这是一个他过去所不了解的李柔风。过去的李柔风,天性懒散,优游容与,并不似这般有担当。这种担当让萧焉莫名生出一种恐惧,一种他不再被需要的恐惧。他想他得快些出去,快些好起来。他想李柔风选择救他,心中到底是只有他的。
踏出硐口,苍茫大风迎面袭来,外面是莽莽荒野,辽阔无边,李柔风从包裹中摸出了第二支信号焰火。此前他们做了周密的安排,倘若第一支接应分队遭遇不测,他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焰火冲向天空,不多时,旌旗摇动,荒野上现出一支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驰来。马蹄声滚过苍茫大地,萧焉微闭的双眸中陡然射出精光:“敌军——”
萧焉的判断没有错,那支骑兵瞬间已至眼前,抖擞的旌旗在月色下清清楚楚地展出了一个“杨”字。
看来杨燈是要对萧焉穷追猛打,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这是怎样一种绝望?
萧焉还能撑过今夜吗?便是退回石硐,他们又何来的希望?李柔风心中一片荒凉,如堕冰窟,脚下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他想,不必后退了,那便——杀吧。
正当他转起这个念头,硐口前忽然飞出漫天的纸人纸马!那些纸做的骑兵踏着阴灵,呼号震天,在这夜色中竟有千军万马一般的浩荡之势!杨燈的那支骑兵登时被逼得后退,挥舞长矛,与那些纸人纸马大战起来。
李柔风忽地明白,在骑兵眼中,这些纸人纸马便是真正的士兵,只不过他是阴间人,看得穿这一出障眼法。
他们的第二支援兵,原来并不是真正的军队。李柔风不知晓,杨燈更不知晓。
“李三公子,你与澂王,随我走。”
李柔风头颅一侧,听出来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穿着八卦衣,一双宽大袍袖在荒野狂风中猎猎作响,鼓胀如大帆。
纸人纸马与杨燈的骑兵厮杀得惊天动地,通明先生向萧焉深深一礼,朗声道:“山人阳隐通明,数月之前得一图谶,推算出天下必归萧氏。山人其实算得清楚,这萧氏,是澂王一支的萧氏,而非吴王一支的萧氏。山人愿效劳澂王左右,助澂王成就宏图霸业。”
萧焉吃力地仰了仰头:“好。”
李柔风默然,将萧焉放下,扶他走向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见李柔风只是将萧焉送与他的模样,抬起双袖道:“李三公子,我这‘袖里乾坤’的法术,可容二人,难道你不打算与我们同行吗?”
李柔风摇了摇头。
萧焉忽地攥住了李柔风,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通明先生二指点上萧焉腕上的经络,一股充沛真气送过去,萧焉道:“她难活了。”
李柔风垂着头,一声不吭。
萧焉切切道:“倘若她真的死了,你去找她,便只会化骨。她让我为你造佛寺,佛气充溢,你便能不朽。”
萧焉看不到,也听不到,此刻李柔风心中忽地哗啦一声,一切都摧枯拉朽地崩塌。他此前还有那么一些想不明白,此刻忽地全明白了。
她说:李柔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你死了以后也没有。
她还说:我是人,早晚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他忽然全明白了,手上力道一松,萧焉跌到了通明先生的手上。
这时,纸人纸马渐渐化作灰烟,通明先生厉声道:“李三公子!我那法术撑不了多久了,你快快抉择!”
李柔风忽地后退三步,屈膝对着萧焉长跪在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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