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东宫选妃宴上。

    少女红裳鲜艳,眉间一朵金箔花钿,容颜绝色。

    她那样精心的画了妆靥,挑选了最美丽的衣裳,那裙裳设计巧妙,一步一生莲,来到太子面前。

    暮色靡靡,宫灯华丽,当红衣少女走出时,刹那间夺走所有衣香鬓影的光彩。

    她是那样的美丽,然而上座的太子殿下,美玉般的长指间杯盏慢转,连眼神都没有抬一下,“沈氏女?”

    “是,臣女沈骊珠。”她盈盈下拜。

    腰肢束得细细的,是以行礼的姿态看起来都比别的女子格外好看些。

    沈骊珠睫羽微颤,抬起一瞬,偷偷地望了眼这个会成为自己未来夫君的男子。

    姑母说,陛下是世间最好的男子,而继承陛下优点的太子殿下,也会是很好的夫君。

    然而,那一眼才触及太子的脸,沈骊珠就见太子盯着她眉间的金箔妆靥,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厌恶的东西,冰冷地叱道:“沈氏女娇娆媚上,言行无状,永不得参选!”

    沈骊珠浑身如坠冰窖,寒冷刺骨!

    她噗通跪地,纤细的身体瑟瑟发抖,连求饶都来不及,就被内官拖了下去……

    侯府嫡女,那样的不体面,被拖下去。

    四面八方仿佛都是嘲讽、讥诮、奚落的声音,将她萦绕。

    “沈骊珠啊沈骊珠,你自诩美貌,家世高贵,还有个宠冠六宫的贵妃姑母,便以为自己就稳坐太子妃之位了吗?可惜啊,太子厌恶你……”

    “一个被未来天子厌恶的女人,被当场叱责娇娆媚上,言行无状的闺阁女儿,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沈骊珠——”

    “你,完了!”

    轰隆隆——

    惊雷划破长夜。

    大雨瓢泼而下。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等待沈骊珠的不是父母的安慰,而是亲人最严厉的责罚。

    她被罚跪在祖母的松鹤堂外,平日里养得细嫩玉白的膝盖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

    孙妈妈站在廊下,隔着雨幕冷眼望着沈骊珠,传递着祖母的意思。

    “老太太说了,二小姐在宫宴上做了那等妖媚惑上的丑事,惹恼了太子,损害的却是沈氏满门姑娘们的名誉,请二小姐跪在这里——赎罪!”

    寒雨浇透了她的衣裳,那截细盈盈的腰肢仿佛已承受不起沉甸甸的重量,身体颤了颤。

    沈骊珠张口,声音哑极地说出了今晚说过无数次的辩驳之语,“我没有妄图勾引太子殿下,请祖母明鉴!”

    她俯身下去,行叩拜大礼,额头重重磕在青石上。

    “我没有妄图勾引太子殿下,请祖母明鉴!”

    只说这一句。

    说一句,磕一下。

    很快,沈骊珠光洁雪白的额头就一片青紫。

    接着,鲜血淋漓。

    整个松鹤堂,上至孙妈妈,下至丫鬟奴仆,全部都冷漠着脸色。

    今日之前,她是侯府小姐,高门贵女,祖母对她多加疼爱,连平日里请安都舍不得让她屈膝行礼的。

    但,如今却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跪在夜雨里,将头都给磕破,也没有丝毫心疼。

    沈骊珠觉得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的人生,只因为那人一句话就被……彻彻底底的毁掉了。

    何其可笑。

    何其荒唐。

    …

    这场秋末的雨,铺天盖地的浇落下来,整个上京似乎一夜入冬。

    就连远山香叶都为平京二十八年的尾声染上荒凉的底色。

    松鹤堂早早熏笼上炭火,银丝如织,寸灰不染,最里间的屋子被熏得暖洋洋的,沈老太太头戴祖母绿抹额歪在床榻上,揉着额角问道:“几时了?”

    孙妈妈道:“老太太,寅时刚过,才至卯时而已,您这一晚上没睡多少,不如再睡会儿罢。”

    “二丫头吵闹了整整一夜,我哪里睡得安稳?”沈老太太道,“她现在还在外面跪着?”

    孙妈妈回,“没有您的吩咐,不敢起来,不过……嘴上连声喊冤呢。”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怎么会有错?”沈老太太神色漠然,捻起了那串小叶紫檀木的佛珠,淡淡道,“二丫头面容肖似她姑母,得贵妃娘娘喜爱,才以至于被娇惯成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累及父兄姐妹。”

    “这样给家族蒙羞的女子,就算打死也不为过。”说到最后,沈老太太咬字重重,眼里闪过明晃晃的厌恶,像是有血色杀机从唇齿间碾转而过。

    孙妈妈小心提醒道,“只是贵妃娘娘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沈老太太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换上了一副慈祥的面孔,完全不见刚刚的恶毒。

    “罢了。我沈家也是积善之家,簪缨贵族,做不出来那等残害子侄孙辈的险恶之事……”沈老太太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你说二丫头还在喊冤?看来是不曾想清楚自己的过错了。”

    “送她去佛堂,好好的静思己过吧,顺带再磨一磨她的性子。”

    “什么时候想清楚,认错了,什么时候再放她出来。”

    孙妈妈道:“老太太心慈,只是就这样宽恕了二小姐,是否还是太过娇纵了她?恐怕像三小姐这般待字闺中被连累了名声的女辈们,不会答应。”

    沈老太太指尖拨动着佛珠,道:“主有过,奴仆代为受之。何况,二丫头今日举止轻浮,宫中失仪,未必没有身边丫鬟的教唆之过。”

    “她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叫浅碧和轻红是吧?”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沈老太太摇头冷笑,“看看,连两个婢女的名字都起得这般心高气傲。”

    “这两个丫鬟是不能再留了,也好借机好好敲打一下二丫头——”

    “她那张脸,过分美艳张扬了,于家族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太太良苦用心,二小姐将来会明白的。”说罢,孙妈妈领命出去了。

    …

    撩帘而出,孙妈妈重新站到廊下。

    “老太太说了,二小姐犯下弥天大祸,祸及家中姊妹,应去佛堂静思自过,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至于浅碧轻红二婢,代主受过,赐脊仗一百。”

    浅碧轻红只是柔弱女子,脊仗二十就足以要了她们的性命!

    很快,就有膀圆腰粗的婆子,将陪着沈骊珠跪在身后的浅碧轻红拖走,“小姐!小姐救我……”

    沈骊珠慌乱地求饶,朝松鹤堂门口的方向重新“砰砰砰”地磕起了头,“祖母!不关浅碧和轻红的事,孙女真的没有勾引太子殿下……”

    门帘稳稳的。

    纹丝未动。

    浅碧轻红被按在长凳上,被粗暴地扒了外裳,一尺宽半指厚的板子,已经重重地落在了她们身上。

    惨叫声不断传来。

    沈骊珠心里浮出一阵阵痛苦与绝望。

    见磕头求情没用,她起身跌撞着、踉跄着跑到两个丫鬟身边,甚至以身去挡。

    疼……

    好疼啊……

    浅碧叫她让开。

    沈骊珠落泪,咬牙,就是不肯让开。

    但是,她只有一个,帮得了浅碧,就挡不了轻红身上的板子,帮得了轻红,就帮不了浅碧。

    能饶过她们性命的人,只有松鹤堂里面那一位。

    沈骊珠挡在丫鬟身上,“祖母,祖母……”

    “真的不关浅碧轻红的事!”

    “求您饶了她们二人性命!祖母!”

    “二小姐——”孙妈妈缓缓上前一步,打断了沈骊珠的叫喊,她的面容隐在微光里有些不甚分明,“您说不关她们的事,可是昨日东宫夜宴,您进宫时的衣裳、妆靥、钗环哪一个不是出自她们二人之手?”

    沈骊珠舔了舔已经失去颜色的唇瓣,说出解释了千遍万遍的言语,“可是我……真的不曾勾引魅惑太子殿下啊!”

    她眼神迷茫,无辜,可怜。

    美丽的少女就连落魄也是楚楚动人的。

    孙妈妈眼神微动,叹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语气更加凌厉,“二小姐,您性喜浮华,好鲜衣,佩华饰,再加上长着这么一张美丽的脸蛋,您可能无须做什么,对人来说就已经是引诱了。”

    “我们的太子殿下将来一定是位英明的君主,他早已说过自己不喜浮华美色,所以啊……”

    “这张脸,就是您的原罪。”

    孙妈妈伸手,从沈骊珠头上拔下一根金钗,甩在她面前的地上,“二小姐将来是要去佛堂的人,可不要戴着这样矜贵的东西招摇了吧。”

    金钗坠地,声音轻响。

    沈骊珠乌黑长发散落一缕下来。

    “我……知道了。”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也认清了什么,说得极慢,极慢。

    沈骊珠捡起金钗,往自己脸上狠狠一划,鲜红艳丽的血与极致的痛楚立时漫出。

    在沉闷的板著声里,在浅碧轻红的惨叫声中,她深深地跪伏下去,好像碎了脊梁,“祖母,是我错了,孙女知错,请您饶了浅碧轻红一命。”

    沈骊珠的背后,天光微亮。

    然而,及笄之年的少女,此生却一朝由云端跌落深渊,人生至暗。

    仿佛从这一年开始,就再也没有了明亮起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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