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翠云巷。
一匹白马缓缓在陈府门前停下。陈问宗动作轻盈的翻身下马,落地时,已有家中小厮迎上来,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与马鞭。
陈问宗无声中轻轻提起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往朱门深处走去。
一名健仆端着锃亮的铜盆凑上前来:“公子,擦把脸吧。”
铜盆里是备好的热水,铜盆边缘搭着一块白色的帕子。
陈问宗拾起帕子,沾了沾热水,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两遍,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
陈问宗将白帕子叠好重新搭回铜盆边缘,轻声问道:“父亲呢?”
健仆低声道:“老爷下令将那昧了钱的小厮杖毙之后,便令人备车去了衙门,似是还有公务要处理。”
“母亲呢?”
健仆答道:“夫人约了张夫人,一同前往裁衣局挑选绸缎。”
“问孝呢?”
健仆继续答道:“二公子与朋友出门了,说是要去东市游玩。”
陈问宗一阵恍惚,今日家中死了一名小厮,但府中好像没有人受到影响,一切如常。
“管家呢?”
“管家挨了板子后,被我们抬回屋里歇着了。”
“我去看看他。”
陈问宗穿过长长的朱红门廊,来到下人所住的后宅里。
刚进院子,他便听到管家咒骂的声音:“那小兔崽子如今傍上王府,翅膀硬了,竟然还敢在老爷面前告状啊,你涂药轻点。”
啪的一声,管家屋里像是有谁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很快便听到一名小厮慌张道:“我再轻点。”
陈问宗皱起眉头,管家此时的语气,与往日自己听到的完全不同,判若两人。
他走上前去掀开棉布门帘,只见管家光腚趴在床榻上,一名小厮为他涂着药,床榻边上还摆着一盘果脯与糕点。
管家余光见陈问宗进来,立刻起身提起裤子,感激涕零道:“公子,您怎么来这后院看望我了,这下人住的污秽之地,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陈问宗缓声道:“你挨那十杖不轻,一定要好好修养才是,方才我去寻了陈迹,却没能将他带回来。”
管家凝声道:“公子您去寻他做什么,别看他此时装腔作势,无非是苦肉计想要骗老爷心疼他。您与老爷只要不理他,过些日子,他自会想办法回陈府来的。”
“为何?”
管家信誓旦旦:“你别看他如今一副不想回府的模样,他还真能舍了陈府的荣华富贵不成?”
是啊,陈家累世公卿,当今家主陈鹿池还是当朝户部尚书,有几人能放下这般门楣呢?
可陈问宗回忆着方才见到的陈迹,他分明觉得,对方神情笃定且平静,是真的想要与陈府恩断义绝。
他沉默许久:“管家,好好修养吧,我去看书,交代后厨,今晚不用备我的晚膳了。”
“是。”
陈问宗出门穿过深邃的院子,回到自己屋中,坐于桌案前,本想着温习一遍经义,翻了几页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后天便是秋闱了,他又以一方黑玉镇纸抚平宣纸,想要写一篇策论,毛笔沾满了墨汁,却迟迟没有下笔。
陈问宗脑海中,总是回荡着郡主的责问,还有牛车上的欢声笑语,无法平息。
片刻后,他竟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对门口候着的小厮说道:“备马。”
陈问宗匆匆来到门口,翻身上马,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肚,纵马往城南驰去。
他想要认认真真给陈迹道个歉,弟弟受伤了,却不曾关心过,自己这兄长的确愧对圣贤。
化雪后的官道泥泞崎岖,且越靠近刘家屯,路面便越黑,满地都是从牛车上漏掉的煤渣。
刘家屯不似想象中那么僻静,只见屯子口往来商贩,牛车络绎不绝,有拉着粘土进去的,也有拉着瓷器出来的。
屯子里竖着好些烟囱,源源不断向天空喷吐这白色的烟气。
力棒们初雪天里穿着单衣,踩着漏风的草鞋,忙碌着装卸货物。
整个刘家屯,就是一座巨大的陶瓷器作坊。
陈问宗骑于马上,招收拦下一位力棒温声问道:“请问你们有看见世子与郡主吗?”
力棒有些茫然:“世子与郡主怎么会来俺们这种地方,这位公子走错地方了吧?”
陈问宗沉默片刻,他也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可陈迹在医馆门前分明说的就是刘家屯。
他又问道:“那你是否有看见一行八人,来到刘家屯?其中还有位和尚。”
力棒恍然:“您说他们啊。他们刚刚用一枚金簪子,将老周家那弃置的窑厂盘下来,您左拐之后第三家便是。”
“谢了!”
陈问宗丢出两枚铜钱,策马在泥泞中继续前行。
力棒们见他高头大马,器宇轩昂,纷纷避开中间的道路来。
没几步路,他便听见陈迹的笑声远远传来。
“都用布条将口鼻捂好啊,若是吸进灰尘了,可得好半天难受呢!”
陈问宗在窑厂门口勒马驻足,他低头看着路上化雪之后的泥泞,还有脚上干干净净的皂靴,一时间犹豫着要不要下马。
他抬头望去,只见窑厂大门敞开,院子里灰色的粉尘弥漫,陈迹等人灰头土脸,一个个用布条蒙住口鼻推着院子中巨大的石碾子,将一片片岁瓷器碾成粉末。
这与陈问宗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以为世子与郡主是开开心心来踏雪寻梅,却没想到对方竟凑在一座破烂不堪的窑厂里干脏活累活。
周家窑厂大约占地两亩,左边是一排矮矮的黄土房,瓦片都破烂不全,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平窑,此时并未点燃,右边堆砌着如山高的残次瓷器,还有一个巨大的石碾子。
梁狗儿躺在黄土房屋檐下,用一片晒干的烟叶盖在脸上呼呼大睡,小和尚席地盘坐,闭目念经,陈迹等人一起推着沉重的石碾子,将一片片碎瓷器碾压成渣。
白鲤拿着一把短短的扫帚,不停将碾好的灰尘扫进竹筐里备用。
这时,一捧灰尘扬起,白鲤郡主脸上蒙了一层灰尘。
推着石碾子的世子心疼道:“快来,哥帮你擦擦脸。”
白鲤闻言,昂起小脸,可世子却没有为她擦脸,反而在她脑门上写下一个王字。
世子哈哈一笑:“这下更像小老虎了。”
白鲤怒从心头起,抄着手里的扫帚追杀上去,两人绕着石碾子你追我赶,其余人合力推着巨大的石碾哈哈大笑。
刘曲星看向佘登科:“我也帮你擦擦脸吧?”
佘登科冷笑:“滚一边恶心人去,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这小子又在冒坏水,蔫儿坏。”
陈问宗坐在马上默默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灰头土脸的推个石碾子,也能推得这么快乐。
苦中作乐?
可世子与白鲤郡主这般贵重的身份,为何要像力工一样做这些事情?
犹豫再三,陈问宗终究还是跳下马来,落地时,黑色的靴面便溅上了泥点子。
他没有贸然出声,只是悄悄走进窑厂院子里,默默观察。
却听陈迹说道:“好了,咱们先磨这么多,我得看看成果才知道后续怎么调整,这次我们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他对水泥的认知,来自广为流传的二磨一烧秘诀。
说起来简单:将石灰,粘土煅烧后得到的原料,以75:25的比例均匀混合即可,虽然比不上特种水泥,但在这个时代绝对够用了。
窑厂里有堆积成山的碎瓷器,这都是以前窑厂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可以直接当做已经烧好的粘土原料。
再说热石灰,在宁朝名为垩灰,早已广泛应用在许多领域,买现成的就行了。
眼瞅着原材料都有了,似乎只剩下磨碎,搅拌就行。
可陈迹知道一如黄泥淋糖脱色的方法一样,许多事情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想要制作出水泥简单,想要制造出合格的水泥难。
此时,没人注意到陈问宗到来,他便默默注视着,想要看看世子等人想干什么。
陈迹将磨好的垩灰与瓷灰倒在窑厂空地上,又倒了同比例的水,将一堆粉末搅拌成糊。
待到搅拌均匀,他将水泥抹在一块青砖上静置晾干,一群人灰头土脸的蹲在旁边等待。世子抱着膝盖蹲着,小声问道:“陈迹,得等多久啊?”
陈迹想了想,初凝要三刻钟以上,终凝要三个时辰之内,才算合格。
三个时辰,这么久?
陈迹严肃道:“耐心,做大事需要耐心。”
“哦,那我们推会儿牌九吧?你待牌九了吗?”
“没带,咱们明天再来时带上。”
“行。”
白鲤笑道:“虽然不知道这个叫水泥的东西制成以后,能不能像陈迹说的那么坚固,但在这干活,感觉要比在书院里念书有趣多了,很充实。”
陈迹笑道:“郡主,你们这只是一阵子新鲜感而已,若是让你们像哪些力棒一样,肯定是不乐意的。”
说到这里,白鲤忽然的黯然:“我以前总喜欢跟喜饼,喜棠他们打听府外的世界,想看看百姓们怎么生活的。当时只听她们说,便觉得百姓过得很苦,可今日看到力棒大叔们冬日还穿着草鞋,才明白他们的苦不是能想象出来的。”
陈迹沉默片刻后说道:“郡主与世子出身富贵,所以不会懂得讨生活的艰辛,但你们愿意去了解这些,已是不易。”
世子撇撇嘴说道:“应该也叫朝堂上的哀哀诸公来看看他们治下的百姓活成了什么样子!”
陈问宗看着这一幕,忽然在它们身后出声打断道:“朝堂之上哀哀诸公同样心怀社稷,他们日日殚精竭虑制定政令,救百姓于水火。要怪,便只能怪景朝与我宁朝连年征战,导致民不聊生。世子与郡主金枝玉叶本不该混迹乡里蹉跎时光,更不该背后编排朝堂诸公。”
蹲在地上的众人闻声一起回头看向他:“咦,你怎么来了。?”
陈问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诚恳道:“世子,郡主,你们该回去好好读圣贤书,将来造福一方。”
世子蹲在地上,大大咧咧道:“我们正在做军略大事,你这书呆子不懂。”
陈问宗呼吸一滞:“你们在这脏乱的刘家屯里,如何能做出影响军略的大事来。”
世子乐呵呵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陈问宗凝声道:“你不说我如何懂?”
世子迟疑道:“主要我也不懂。”
陈问宗喃喃道:“世子您还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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