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希暮隐约能猜到他此刻的表情。
睫翼多半是耷拉下来,眼底灰蒙蒙的,像是山林临近傍晚兴起的大雾,湿哒哒,冰凉凉,由心坎而发的酸涩。
不过多时,另只手却也覆上她腕子的后半截。
萧焕语调颇显不耐烦:“别磨蹭了,还得去收拾你的行囊。”
谢希暮这才缓缓抽开了手,余光内是男子逐渐黯淡下来的俊容。
她还是没留下,收拾好行囊后,只带上晓真便随萧焕和崔氏夫妇离开。
崔氏夫妇在京城租了一个府宅,用于暂住几日,但还是将最好的主院让给了谢希暮。
萧焕喊手下帮着搬谢希暮的东西。
陌生的院外,留下谢希暮同崔氏夫妇面面相觑。
“希暮,你不用担心,我们都知道你是谁。”是杨夫人先站出来,握住了她的手。
谢希暮鲜少与长辈如此亲近,从幼时起,除了谢识琅,便是董嬷嬷待她最亲切,心头略微的不适,还是勉强忍住。
“国舅爷该说的都同我们说了,这些年来,萧家同崔家的关系一直都很密切,我们本也是亲戚,倒算不得同丞相撒谎。”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崔皓,眼下重回温和宽厚的模样。
谢希暮也听得明白崔皓的言外之意,他口中该说的,自然是指她真实的身世。
谢端远会派人去查她的身世,这本也是在意料之中,萧家出手帮忙安排了这一切,顺水推舟,足够的证据摆在面前,很容易便让人信服。
“多谢伯母、伯父。”谢希暮的身世本就不能为外人道,自家几个清楚便好,好在崔家同萧家这些年关系好,不然还真没人来陪她演这场戏。
崔氏夫妇离开后,帮忙搬运东西的人也差不多完工,本来就只是暂时将东西放在这宅子里,不多时,便要起程去清河郡,倒也不用太费心神。
晓真见谢希暮一个人静静地思考着,犹豫了片刻,才走过来,“姑娘,咱们这样真的好吗?”
谢希暮回过神,“什么好不好?”
“就是……”
晓真压低了声音:“您指使尖尖,再利用琉璃,将这些流言传了出去,您有没有想过,若是之后真没有同丞相在一块,这流言蜚语还是在的,届时您要怎么嫁给旁人?”
“我就非得要嫁个人?”
谢希暮的表情没有在谢家时那般伤心,尤其是此刻,更显得玩味了些,“更何况,你怎么觉得我不会同谢识琅在一起?”
“奴婢是看您走得这么决绝,连阿顺都没带来,你是没瞧见那丫头的表情,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晓真到底和阿顺相处了好些年,若是自家姑娘当真要离开京城,自然也得将阿顺捎上,那小丫头傻乎乎的,做什么事情都不伶俐,除了朝暮院,谁还愿意留她伺候。
“我不带走阿顺,自然有我的用意。”女子牵了下唇,瞧上去好像很有成算。
“姑娘没瞧见您走的时候丞相的表情吗?既然丞相都下定决心要娶您了,您何必又要推拒?”
晓真回忆了一番,在谢家待的这些年来,从没见过谢识琅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下定决心娶她?
“看到了。”
谢希暮垂下眼睑,瞳仁中竟然浮现出两分笑色。
“人有的时候就像物件,就比如你睡觉的枕头,往日里睡觉并不会觉得枕头多重要,可积年累月的习惯,最后却有人将你的枕头抢走。”
“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未必会意识到重要性,只有失去了,才能明白,原来自己早就已经离不开枕头。”
在晓真的眼里,谢识琅同她提出成婚,这似乎是天大的好消息,就像是多年夙愿总算成真。
可事实当真是如此吗?
若是没有那些流言蜚语,若是没有昨夜的肌肤相亲,谢识琅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要娶她?
谢识琅这个人,讲规矩、讲礼法,却从来没有为什么豁出去过,自然也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什么对他来说都淡如水。
可她要的不止这样。
她要谢识琅为她疯魔,为她抛弃所有,爱她爱到没有自我。
若是她的这份心思被旁人知晓,恐怕会说她过于病态偏执。
可那又如何。
从她意识到爱上谢识琅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姑娘,将军在看着您呢。”
晓真低声唤回了她的神绪。
抬眼一瞧,萧焕果真立在院内,遥遥望着她,眸色里徘徊着复杂难懂的神绪。
谢希暮抬脚走了过去,“今日多谢你了。”
此刻没有外人,崔氏夫妇离开了,晓真也收拾行囊去了,只剩下兄妹二人对立说话。
“谢我什么?”萧焕眼下的表情很让人难以捉摸,不似往日高傲嘲讽,给人一种莫名严肃认真的观感。
她抿唇道:“谢你在背后为我筹谋,还有崔氏夫妇的事。”
“这倒是很不用。”
萧焕垂下眼看她,像是生气了,“你谢希暮做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步调,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只能一步步去猜,倒是佩服你敢拿自己的名声来做赌注。”
谢家的事情才一日,便已经满城风雨,谢希暮的名声是臭得不行了。
萧焕先前便隐隐猜到她要做什么大事,却没猜到她要这样毁掉自己的名声。
这对闺中女子来说,无疑是在自尽。
她默然了片刻,男子继续面无表情反问:“可谢希暮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这场赌局你输了,那你就什么都不剩了,萧家再厉害,也挽回不了如今的局面,你是不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萧焕说的这些,谢希暮早在设局时就想得很透彻了,旁的女子不会有她这样的决心,就算有,也很难有她身上这股子魄力。
“多谢哥哥关心我。”
谢希暮是明白萧焕的意思的,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却是担心她,“我自己心里有数的,也不会再麻烦萧家。”
“不必谢我,关心你的人在里头。”萧焕听到这话心里更堵,没好气扫了眼主屋,随即大步离去。
谢希暮闻之微微一愣,这才走上台阶入屋。
主屋内阒然一片,谢希暮凭借预感看向左侧屏风后的座椅上,果然人影重重。
无需绕过屏风,她朝人影福身道:“舅父。”
对方很久没有应声,可若隐若现的视线,却稳稳落在她身上。
“你当真是长大了。”
谢希暮闻言,对着屏风处直挺挺跪了下去,看得萧国舅心头一阵酸涩。
“舅父,我错了。”
萧国舅至今想起那些中伤人心的流言蜚语,都忍不住心痛。
这些年来,他是将谢希暮当成自己的亲女儿一样的。
可看她这样不顾惜自己的名声,他当真是又气又愧疚。
或许当年他早该将谢希暮接到身边照顾教养,如今才不会酿成大错。
谢希暮垂着眼,只瞧阴影朝自己挪动过来,紧接着一双手稳稳将她扶了起来。
“你又何必跪我。”
萧国舅复杂地看着她,“先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留在谢家,我猜,或许你心里对谢家还是有感情的,却没想到,你心里有感情的另有他人。”
谢希暮睫翼颤动了两下,再抬起脸,却是乖顺的笑容,略显勉强,“是希儿不懂事,让舅父失望了。”
萧国舅目光深深,“我失望又有何妨?若是你母亲在世,你知道她会有多伤心吗?”
谢希暮听到母亲两个字时,总觉得格外遥远,远得不真实,像是虚无缥缈的一阵风,存在过,又很快消失。
“你知道你母亲是怎样的人吗?”
萧国舅语气并不是训斥,反而缓慢得像在讲述一段回忆:“阿栀从幼时起便是闺中女子的典范,娴静淑雅,温柔心善,她总是菩萨心肠,何地生了灾害,她会将自己的体己银子全都给出去,哪怕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灾民搭建粥棚;
府上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爱惜,爱养花养草,有时候下人都不及她用心,还记得有回倾盆大雨,她担心院外的花被浇坏,连雨披都没撑,抱着花回来的时候,全身湿了个透顶,她身子不好,那回淋雨高热反复,病得不行;
后来她入了宫,与官家琴瑟和鸣,官家当时的一个贵人心生妒忌,悄悄下毒害她,阿栀恰好有孕两月,是个还没成型的男胎,却就这样胎死腹中,太医断言,有可能阿栀再没办法有孕,官家大发雷霆,要处死贵人,却被阿栀拦了下来,最后只将人放出了宫。”
谢希暮听得仔细,萧国舅所说的这些,她有部分知道,有部分没听说过。
就譬如萧栀被贵人下毒,流了胎,太医说她很难再有孕,也是因此,赵启才从教坊司挑中了张贵妃。
无数次谢希暮曾想,像萧栀这样善心的女子,在知道丈夫挑了一个同自己相貌无二的女子宠爱,会是什么心情。
倘若是谢希暮,她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或许这就是她同萧栀不同之处,她睚眦必报,绝不容许背叛,可萧栀却只是选择原谅,然后在几年后抚养了寺庙外捡到的赵宗炀。
她相信,就算萧栀后来没有怀她,顺利活到了如今,定然也只会好好抚养赵宗炀,绝不会去计较张贵妃一丝一毫。
“舅父,其实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希暮打断了正在回忆的萧国舅。
“她再善良、再为别人着想,也还是死在了深宫里。”
萧国舅面上一怔。
“其实舅父更应该对我放心些。”
谢希暮毫无情绪地扯了扯唇,“毕竟我和母亲,一点都不像,我比她无情得多,可也更不容易受伤。”
“舅父,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萧国舅好像对这个外甥女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用一种琢磨不透的目光盯着她,“那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中年男人好像花费了许多力气,才喊出了这个名字。
“阿矜。”
她闻之蹙眉,“舅父,我是谢希暮,不是赵矜。”
“好。”
萧国舅深吸一口气,无比慎重地提问:“希儿,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接下来真的要离开京城,去那遥远的清河郡吗?”
他当真是不明白谢希暮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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