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丹本就困乏,又是哭过一场,可谓身心俱疲。
在何肆几番保证自己没事,又是催促之下,杨宝丹这才半推半就侧身而眠。
何肆则是将已经快要熄灭的篝火重新拾了起来。
这临近六月的夜里,也是有些烘热,尤其是篝火一烤,难免出汗。
却是夜宿荒郊野地,需要一点光亮攘开四合的夜色。
何肆虽然不见光,但也安心,至于火光会不会吸引野兽靠近,这不是入品武人需要担心的。
何肆盘膝而坐,手握大庇,现在知道了它的真名,原来叫做大辟。
而且不是五刑之流的大辟,应该是辟易、辟荡之意,所以不管怎么读,都是对的。
何肆并不收刀入鞘,而是将大辟放在一边,试着摆起锄镢头的架子。
曾经在毗云寺中,宗海师傅向他保证过,只要勤练不辍,不出十年,他就能达到动显于外,静显于内的境界,届时点化千钧,祛病健身。
何肆原先是将吞贼魄化血当做救命良药,结果却是大失所望,心贼境界只能教他不再受到五劳七伤,却是不能根治原有遗患。
而今不说是寄希望于锄镢头能叫他百病全消,只求缝缝补补,支撑起这副臭皮囊。
只是架子一成,何肆就感觉鼻头一热,又是鲜血流出,不过倒没有腐臭污秽之味,他驱使着阴血录将这几滴不听话的血液搬运回体内。
何肆轻叹一口气,散了架子,看起来现在这具皮囊,颇有些虚不受补的意味,就连润物无声的禅功都是经受不住。
人生之艰难,莫过如此了。
不是尘埃便风雨,若非疾病即悲忧。
听到这一声叹息,一旁看似沉沉睡去的杨宝丹却是悄然竖起耳朵,她虽然困乏的很,却也不是那种心大之人,自然是担心何肆,怕他嘴硬硬抗,故而只是装睡,真有什么事情,她也好做应对。
何肆忽然开口问道:“大姐头,你还没睡着啊?”
杨宝丹没有说话,好像已经陷入熟睡。
可何肆分明就没感觉到她的尸犬魄出来值守,他戳穿道:“大姐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杨宝丹还是不说话,假意换了个不雅的姿势,像一只癞蛤蟆一样趴着。
何肆无奈揭她短道:“大姐头,你睡觉的时候睡相可没这么好,还会磨牙,说梦话,打呼噜。”
杨宝丹忽然翻身,坐起身来,恼羞成怒道:“你烦死了,我不是在酝酿睡意吗?你这么吵,我怎么睡?”
倒是何肆的不是了。
“那你继续酝酿吧……我只是想告诉一声,我真没事,你别担心了,也犯不着装睡偷摸听动静。”
杨宝丹嘴硬道:“谁担心你了,我刚刚真快睡着了……”
何肆笑道:“那你接着睡吧,这五六月份的天亮得早,大姐头没多少时间可以睡觉了。”
杨宝丹轻哼一声,卧地而睡。
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野庙之中便响起有序的鼾声。
何肆盘膝,拾起大辟,忽然自言自语道:“大辟啊,咱们好像摊上麻烦了。”
不是内忧,而是外祸。
他已经知道了上一次在折江之中,帮助他斩龙的人是谁了,真是师伯阿平,果真,那种如有神助的感觉,不是错觉。
何肆喃喃自语道:“师伯怎么忽然之间比那厉害了这么多?不会已经入四品了吧?唉,而且两次出手,冥冥中感觉他似乎在向我靠近,九成九不是好事……估摸着是和你这把曾经的佩刀有些羁绊,我不如把你丢了吧?他就不一定能找到我了。”
何肆旋即摇头笑道:“我开玩笑的,你现在是我的,谁都抢不走,更不可能丢弃了。”
恢复了真名的大辟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寒锋铦利,如经淬砺。
大辟之前顶着大庇的名字,可以说是明珠蒙尘,一直处于神器自晦的状态,直到借刀千里,信手斩龙,算是醒了一半,经历方才恶堕之中的那一刀,可谓是叫它全醒了。
何肆其实能够理解为何只一个“庇”和“辟”的变化,会对一把刀的品秩产生如此影响,就好像汪先生与他说姓名之中“四”与“肆”的区别。
若是此刻再拿大辟与杨总镖头的屈龙对比一刀,何肆相信,结果必然是一刀两断。
感受着手中掌握的刀锋凛冽,何肆感叹道:“你真的变利了好多,不知与那龙雀大环相比又如何?”
大辟微微争鸣,何肆面色一变,急忙抚刀,以作安慰。
之前何肆说要把大辟丢弃,它都能安忍不动,因为那是假话,人刀心意相通。
现在何肆说要拿大辟与龙雀大环相提并论,却是真话,大辟自然不愿。
这两把宝刀,其实不曾交锋,但二择其一时,它是被阿平毫不犹豫放弃的那一件,现在何肆已经握它在手,心里却依旧惦念着龙雀大环。
这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即便明知自己“差逊”一些的大辟,却也不愿居于刀下。
何肆自问自答道:“你现在可是金贵了,你说若是我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师伯要来将你取回,我该怎么办?好像也只能双手奉上,毕竟本来就是暂借的。”
大辟刀光一闪,豁开何肆安抚刀身的手掌,鲜血才渗出,却是立刻又钻回何肆掌中。
何肆倒是不觉吃痛,反倒一脸笑意,“哈哈,你若不愿,我使赖不还就是了,可就怕师伯不光是想要刀,还想要我的命啊。”
何肆面不改色,此言之后,那“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的刚强之意,却是心甘情愿屈于何肆股掌之中。
何肆面带笑意,解下腰间刀鞘。
不待思忖,那檀木加漆、包裹蟒皮、黄白加饰的古拙刀鞘被何肆随手丢入篝火之中。
慢慢添作几簇火苗。
何肆心道,“那黑黢黢的刀鞘你也不喜欢待吧,你助我逃出生天,我帮你脱离藏锋桎梏。”
自今日起,大辟刀不入鞘,却锋芒自敛。
听着耳边起起伏伏的鼾声,何肆想到杨宝丹那极其渎职的尸犬魄,于是开始研究落魄法,试着能不能提出些许糟粕,在不会落魄的前提下,稍稍裨益杨宝丹的尸犬魄。
何肆最早内练的就是尸犬魄,花六年的水磨工夫,不借用任何外力,六魄之中最为谙熟,所以不过半夜时间过去,何肆已经有些眉目了。
五月廿七,天色打量。
何肆起身,拿着二人夺的拐杖头轻轻戳了戳四仰八叉的杨宝丹,叫道:“大姐头,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
杨宝丹双头蒙头,遮蔽亮光,依旧沉睡梦乡,不愿意醒,何肆又是戳了她两下,岂料杨宝丹却是语出惊人,“玉儿别闹,小姐今天不想和你磨……”
何肆面色古怪,磨什么?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该不会是磨镜子吧?”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非礼勿听,他什么都不知道。
五月廿七,何肆二人顺利进入乌篷县,只是吃了一餐早点,是以笠泽特产的银鱼包的馄饨。
还有二十里便是笠泽,笠泽处于广陵与江南的交界处,各占一半,却是无可争议地归属广陵道管辖。
杨宝丹问何肆要不要撑船,直接穿过笠泽,能省下半日脚程。
何肆心想,笠泽毕竟处在内陆,不与江河大海勾连,总不会有什么白龙潜行吧。
心知自己的身体拖不得的何肆,也不是什么惊弓之鸟,当即点头。
二人去了码头乘坐一艘大船,只是湖上两道三五处渡口来回,自然不比钱业会馆的远浪宝船宏伟,好在也能豢马,两人当即缴纳银子,登上了船。
两人要来两间相邻的房间。
何肆一人自在,再也不用时时刻刻提防那些会从九窍渗出的鲜血。
有了上次的教训,杨宝丹再也没有去甲板放风的心思,安心睡在屋中补觉。
确定杨宝丹睡下之后,何肆关上房门,即便是时时刻刻运转阴血录,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当即嘴角耳蜗开始溢血。
何肆苦笑,“原来只需要维持透骨图运转的,现在倒好,阴血录也闲不得了……”
好在阴血录是大成境界,不必消耗太多气机,只是他本就只有半程气机可以调用,现在都被阴血录占去了。
以后再遇到需要以气机御敌的时刻,只能靠血食了。
可是越是依靠血食,就越是会加重恶堕。
真是忧来循环,从恶如崩。
当下无解,何肆不禁想到了李嗣冲,李大人平时从不暴露这霸道真解,他也许是深受其害,束之高阁,也许是久病成医,有法可解。
“唉,不知道李大人现在在哪里?”
何肆不会怨天尤人,更没有半点没有记怪李嗣冲的意思。
虽说是李大人在自己昏迷之时,强行喂下红丸血食,致使自己种下了血食之祸,但若非这霸道真解,他早死在了貔貅道人手中,还有透骨图,还有之后触类旁通的阴血录,这三者配合自己的落魄法,才能叫他苟延残喘至今,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他享受着食肉者勇而悍的便利之时,自然要承担恶堕的业报。
人生半数的不如意,除却生老病死,无常祸福,其余都是自寻烦恼,知足常乐。
何肆盘膝而坐,手持大辟,心意相通,大辟辟邪,故而能叫他灵台清澈。
何肆时刻警惕,不叫自己再次堕入无知无觉之境地。
直到晌午,杨宝丹悠悠转醒,饥肠辘辘,仍然是忍着腹中饥饿,先是在自己房中洗了一个久违的热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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