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乘风怅然若失,道:“无论如何,我们是得你所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这番人情,我是一定不会忘记的。”
常朝云远眺弦月,道:“你没有食言,救了我师父,我们两清了。”
顾乘风欲言又止,二人遂沉默许久。常朝云回身睄一眼顾乘风,又避开他的目光,道:“你们仙界的叛徒可查出是谁了?”
顾乘风道:“要查出此人,恐怕没这么容易。兴许正是上官龙和韩中直,也可能是丁贤梓。”
常朝云笑道:“韩中直的确与我们魔界多有往来,不过他胆小如鼠,哪有这样的本事?那次你夜闯天牢,他若成心要杀你,你是跑不掉的。你虽修为过人,毕竟道行上吃了亏,速战速决尚可,一旦久拖下去,彼时的你绝不是他对手。”
“说起此事,我倒有一事不解,不知姑娘可否如实告知。”顾乘风道,“当日叶氏一门因通敌之罪叫人抄了家,我便心生疑惑。若你义兄当真要除去叶氏,什么借口不好找,偏巧等我和师妹在南淮的节骨眼上?明面上看,好像有人要借我和师妹除去叶氏,可是我左思右想,竟觉得这件事,我与师妹才是目标,叶氏父子反是鱼饵。”
“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问我?”
顾乘风道:“我想知道,此事是丁贤梓授意还是上官龙一人策划。”
常朝云道:“有什么分别?你们仙界内部早已分崩离析,幕后主使是丁贤梓还是上官龙,终究是你们仙界不和。这两年星象不稳,依我之见,你们仙门的气数已尽,恐怕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了。”
顾乘风听罢,心中忽生悲意,道:“这世上的争斗几时才可停歇?”
常朝云道:“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神人魔三界,又有谁生来喜爱争斗的?你是得利的一方,自然说得出这番话来。若你们重明观现下受制于人,你难道不想翻身?纵然你生性洒脱,甘受此辱,你同门众人难道各个如你这般?只要存于世道,便身不由己”说到此处,常朝云忽然哽咽起来,沉着嗓子问道:“若有一日仙魔交战,我与你一决生死,难道你会违背师命,对我手下留情?”
顾乘风看着常朝云,怔怔地,思忖良久,方道一声:“不会。”
这声“不会”,顾乘风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他便是答“会”,常朝云听着顺耳,也算不得撒谎。然而他若答了“会”字,这答话便是成心说给常朝云的,若将他自己也算作听众,似乎“不会”二字才现得出诚挚来。只是“不会”二字才脱口,他便生出悔意了。此后数日每想起来,他这悔意便深了一分,然而再三忖度,纵使常朝云再问他百遍,他能脱口而出的,除去“不会”,实在没有别的答案了。
左仪心细如丝,这天见四下无人,问顾乘风:“师兄这几日心事重重,可是为那位常姑娘?”
顾乘风忙矢口否认,左仪只浅笑道:“师兄哪里会撒谎?方才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连我都骗不过,万一师父问起,你如何蒙混过关?”
顾乘风垂眼沉思,并不作声。左仪道:“其实我们修道之人,说是在悟道参法,每日所为,只为一字,师兄道行比我深,总该知道那是什么字。”
“自是玄字。”
“既然师兄也知道我们仙门之本在乎玄,师兄便该明白,为什么连凡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了。这世上最不可琢磨的不正是情吗?宇宙之苍茫,万物之广博,无非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体之所感,唯独情,似乎无根无源、无头无尾又无来无去。情之所动,玄之所生,情灭则灵亡,若世间没了生灵,天地之道又有何意义呢?师兄苦恼的恐怕不是情字,而是身为仙山弟子,背负仙家重任,却深陷情网,不可自拔这件事吧。”
顾乘风道:“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左师妹的眼睛。”
左仪道:“其实那日师兄与常姑娘在崖壁之上所言,我都听到了。”
顾乘风并不吃惊,却避开左仪的双眼,道:“我既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本该以身作则,充当表率才是。现下我却为情所困,实在惭愧。”
“师兄千万莫要这么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修道之人对于情爱之事,大可不必讳莫如深,视如虎狼。所谓夫天生万物,唯人最贵。人之所上,莫过房欲。法天象地,规阴矩阳。(笔者注:出自《洞玄子》)万物存世,皆在道理之中。当年祖师婆婆虽然定下情、贪、妒三戒,在我看来,实多有无理之处。”
“师妹何出此言?”
“情、贪、妒皆出自欲,欲之所存乃万灵本性,一味戒断,岂不违反本性之举?我们仙门之道师法自然,理应顺应本性,以道引之,以法规之,哪有断之绝之的道理?”
顾乘风细思左仪这番话,反问道:“可是神人魔三界为情欲贪念妒忌所害者不计其数,又当作何解释?”
“师兄难道忘了上古一则典故?那爱马之人以筐盛马粪,以贝壳盛马尿。一次他心疼马儿为牛虻所叮,为它拍打牛虻。那马儿却一时受惊,竟咬断辔头而逃了(笔者注:此典出自《庄子内篇人间世》)。”左仪笑道,“师叔祖当初说起这典故,只教我们,凡事皆有其性,举凡得道者,都将心思花在知悉万物的脾性之上。否则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对这爱马之人,他只是因爱马而失去了所爱之马,若在大事,恐怕所失便不单是所爱之物这么简单了。我们悟道修法的目的固然在于此,可是师兄,若将这典故细细研究,其实里头的文章远不止于此。我且问你,这典故中爱马之人可当真爱马?”
顾乘风思度片刻,笑道:“自然不是。”
“为何不是?”
顾乘风答道:“他若当真爱马,如何连马的脾性都不了解呢?”
“师兄仙缘了得,平日里也不需在悟道上下功夫,却有此等开悟,真真是聪敏过人了。这典故明面上看,说的是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似乎把爱马之意与顺马之性分割开来了。可是回头细品,这典故要说的,实在是这爱马之人并不爱马,只是以为自己爱马,仅此而已。”左仪笑道,“若这爱马之人真心爱马,自然不会将爱马之情流于表面,以为以筐盛矢,以蜄盛溺便等于爱马之深了。天下之事,自然比这典故还要复杂百倍的。人人都知神人魔三界为情、贪、妒所害者无以计数,然而师兄可曾想过,那受害之众,究竟是为情、贪、妒所害,还是另有缘故?就拿我们重明观那位前辈说吧,她为情所困不假,可是害死她的难道不是丁贤梓的自私自利吗?倘若丁贤梓当真有情有义,她岂会寒心,又岂会自断仙根?至于贪、妒二欲何尝不是如此这般背了黑锅?世上成大事者,其雄心壮志哪个不受贪欲驱使?世上励精图治者,哪个又是甘拜下风,安于现状之人?凡人尚知莫可因噎废食,怎么我们修道之人反看不破其中道理?好比那爱马之人的典故,他若愚钝不化,只道马儿逃失是因他爱马心切,却不知马儿逃失之因恰在不爱二字呵。”
顾乘风呆望远方,把左仪所言字字都放在心头琢磨一番。其中道理顾乘风并非不知,奈何知不知道是一码事,做不做得到却是另一码事。左仪此番说辞,无非是见他入情已深,索性叫他明心见性,以疏代堵,反于他有益。然而顾乘风面临的难题,左仪并未窥其全貌。
他曾渴望常朝云回之以爱,又害怕常朝云当真回之以爱,他却无可是从。然而常朝云报以冷眼,他又觉自己痴心枉付,心有不甘。在这矛盾之上,时时想起师父,想起自己的责任,惭愧内疚便一股脑儿涌上心尖,似乎自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
当天夜里,微风吹个不住,把屋外的树枝吹得沙沙作响,叫人以为是积雪融化,淌在山脚的沟谷中,叫得欢腾。黄玉笙所受的伤虽未及根本,这几日倒也叫她难受得很。姚晓霜白天助她运气疗伤,到酉时则由许燕飞替换。
许燕飞自上回重伤初愈,身子便虚弱不堪,血魄时有溃空。长白山中虽有多处仙灵神池,奈何许燕飞仙根本不算出众,又多次负伤,损了仙根;神水法威再盛,她耐不住其中劲道,欲令三华复原,也只能慢慢来了。此前几夜,许燕飞为助黄玉笙冲破玄关,已尽了全力,可惜黄玉笙中毒之际全身经脉几无三华运转,瘴毒入体便散至周身,要尽祛其毒,实在是耗时耗力。
二人运功至子时,许燕飞疲态尽显,元气皆有不足,黄玉笙忙归元卸气,对许燕飞道:“师妹,你若再行运功,恐有走火入魔之险。”
许燕飞收敛三华,长吁一口气,揩干额头的冷汗,说:“师姐,你体内这瘴气诡异得很,我是怕若不早日清除干净,实在是后患无穷。”
黄玉笙浅笑道:“这倒不怕。此瘴以两种无色无味无毒的瘴气混合而成,虽则隐蔽,其实法威浅薄。用来对付凡人倒还顶用。我毕竟有两百余年道行,这瘴毒多停几日,只叫我多受几分苦罢了,不会有事的。倒是你,才将伤愈本该悉心静养才是,现在却要助我运功。”
“师姐此言,我倒生气了。我上回伤情险重,若非师姐费尽力气,向天禄三仙讨来幽魂仙草,我如何还有生机?自师姐执掌重明观,我们姊妹齐心合力挺过了多少难关?师姐说这话实在生分了。”许燕飞道,“我们过去那许多年,遇到的难关虽有棘手之处,却真真比不得今时今日。这两年凶煞之兆频现,已经是极麻烦的情形。倘仙家三派齐心,我们倒有信心压住魔界的势头。然而眼下,仙界竟发生内讧,恐怕……”
黄玉笙叹道:“师父还在的时候便时时担心那丁贤梓。现在发生这种事,又有什么奇怪的?”
许燕飞道:“可是师姐,我却觉得此事蹊跷得很。白泽观对我们两派做出此等事来,这几日却毫无动静,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黄玉笙道:“白泽观究竟现况如何,我们也不知晓。设计害我们二派的,兴许就是丁贤梓,也可能真如那妖女所言,白泽观已然易主,害我们的是上官龙。越在危险之际,越忌急躁。现在白泽观毫无动静,我们更要小心,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黄玉笙此刻身心俱疲,实在腾不出心思考虑如何应付白泽观。然而不过一日,事态便急转直下,由不得黄玉笙了。姚晓霜才刚助她祛除一股瘴气,二人便觉丹房外涌入一股阴阳合和的真元。那真元幻化虚影,还未现天玑道长人形,二人已闻其声:“黄掌门,玄鹤宫有难,望你前来襄助。”
黄玉笙此刻正在紧要关头,卸不得气,微睁双目,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天玑道长说:“此刻白泽观已攻入山门,掌门若不前来搭救,恐怕不出三日,我们玄鹤宫便全军覆没了。”
黄玉笙与姚晓霜听罢,皆诧异不已。黄玉笙已有防备,倒没有大碍,姚晓霜方才正将两股真元收回体内,此刻受了惊,登时口鼻流血,大汗淋漓。
黄玉笙关切一声“师叔”,姚晓霜说“不打紧的”,又问天玑道长:“白泽观当真大举攻入丹霞山了?”
天玑道长说:“这等事情我岂会撒谎?丁贤梓和上官龙领头已杀我山中弟子十余。我们现下只好布阵守住正殿、丹房和后山。可是丁贤梓、上官龙也在我们正殿之外,布下了九宫迷魂阵,将我们团团围困。幸而他们布阵心急了些,两宫留了破绽,我和玉衡、瑶光两位道长合力作法,才以通天幻形大法冲破九宫迷魂阵,向黄掌门求援。”
黄玉笙喝道:“岂有此理,而今魔界气焰高涨,丁贤梓此举,简直愚蠢至极!”
姚晓霜问:“围攻你们丹霞山的除了丁贤梓和上官龙,还有什么人?”
天玑道长说:“还有李冬寻和窦虎。其余四十余众虽是册外弟子,恐怕也是修为道行拔尖的。”
天玑道长话音未落,其声形已弱,不过眨眼功夫,她便消失了。黄玉笙顾不得自己伤情未愈,同姚晓霜一道赶至正殿,通传全山弟子,商议对策。
听罢众人意见,黄玉笙审时度势,当机立断,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南下丹霞山,一路西至昆仑。南下一路由黄玉笙亲领,姚晓霜、顾乘风、苏荣同行,去昆仑的一路则由许燕飞领头,左仪、柳浊清同行。
才入丹霞地界,黄玉笙一行已望见远处耀目的法光。她对顾乘风道:“风儿,待会儿你一定要格外小心。丁贤梓修为了得,又有六百年的道行,纵使上回他在太和山受了些伤,实力也远在你我之上。你现在是鸠尤神剑的主人,此剑与你心神贯通,你自身修为虽未有大进,每施法门,威力却远胜从前了。我想由我和你、你师妹三人布阵,对付丁贤梓和上官龙。至于李冬寻和窦虎,我想由你师叔祖带领两名弟子布一道三清妙人阵,足以应付这二人。余下二十弟子应付白泽观四十弟子是吃力了些,不过,只要能拖他们一时,待玄鹤宫的人逃出九宫迷魂阵,我们便胜券在握了。”
黄玉笙算得谨慎,这番筹谋本无多少破绽,只可惜她误判了姚晓霜此刻的能耐。姚晓霜那些时日为助黄玉笙祛毒早已透支法力,此前又因受惊伤了经脉,与两名册外弟子布阵,实在难为她了。窦虎仙根不算拔尖,三清妙人阵尚可震住他,那李冬寻仙资雄厚,现下又似乎拼尽了全力,不过一炷香功夫,她便找到三清妙人阵的罩门。
姚晓霜一面吐血一面奋力支撑,那两名册外弟子也因避闪李冬寻的攻势不及,三华渐乱。顾乘风作法驭剑之余,乍然瞥见姚晓霜,对黄玉笙道:“不好,师叔祖恐怕支持不住。”
黄玉笙道:“风儿,莫要分心。丁贤梓方才督脉要穴已为鸠尤神剑所伤,他也挺不了多久了。”言毕,她腾出左掌,由掌心劳宫穴放出幽冥鉴,再改掌为三山指诀,道一声“去”,随即以三缕纯阳真元将法宝送至姚晓霜等人近前。那幽冥鉴扩大百余倍,随即法光熠熠,将李冬寻、窦虎二人罩在法光之中。
窦虎方才为冲破三清妙人阵已累得筋疲力竭,此刻再要应付幽冥鉴略有些吃力。他大声喊道:“李冬寻,还不快替我泄去这幽冥鉴的法威!”
窦虎话音才落,李冬寻便拔下发簪,轻抛空中,再行剑指诀,加以驱驭。她这龙血璋随其真元幻化,变作一面玉镜,射回幽冥鉴的法光,反攻黄玉笙。黄玉笙旋身避闪法光,随即打口中吐出六枚寒气逼人的毒钉。
重明观法门之中炼瘴之术并不多,她口中的毒钉乃以冰凌所化,却并非以重明观法门炼就,而是方才上官龙施在青白扇中的寒毒。黄玉笙才将吃了上官龙的亏,自然有所防备,遂以罡气带动真元,将他扇中毒瘴吸纳少许,藏在喉中。她原打算找准时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下李冬寻非要朝她出击,她才就势放出毒瘴,打向李冬寻和窦虎。
窦虎躲避不及,左肩中了毒钉,一时痛不欲生。李冬寻翻身躲闪,头上原就凌乱的双环髻叫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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