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郢很自然地凑上去,在始皇帝身边跪坐下,伸手接过始皇帝手中的奏疏,仔细地看了看。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可以交给朝中博士,稍微润色一些,主要是解释一下这项政令的目的,就是要成全他们的请求,同时惠及大族中的每一位年轻子弟,让更多的人感念大父和朝廷的恩德……”
始皇帝挑着眉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骂道。
“就你鬼点子多——”
骂完之后,始皇帝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脸正色地指点道。
“可以做,不过没有必要,郢儿,你要切记,为政治国者,首要的,就是堂皇大气,不可沉溺于小聪明小伎俩,我们就是要推行推恩令,至于其他,自在人心,言辞修饰,于事无补,有时候反而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烦扰,显得朝廷小家子气……”
赵郢闻言一怔,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刚才所言,跟又当又立有何区别?
身为普通人,又当又立都惹人厌弃,身为朝廷,若是又当又立,又让天下百姓怎么看待?
他这时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前世的时候,越是重大的事件,信息量越少的原因。因为很多事,不需要解释,只需要通告。
譬如现在的推恩令,通告天下推行即可。
至于其他,没必要!
赵郢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地冲着始皇帝躬身施礼。
“多谢大父指点……”
始皇帝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这都是些分寸拿捏的小问题罢了,以后慢慢跟着学,自然也就会了,你刚才所言的推恩令,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赵郢难得地汗颜了一回。
毕竟,始皇帝口中所言的大智慧,也不过是自己拾前人牙慧罢了。真要说起来,自己除了这一世莫名拥有的过目不忘和强横的身体之外,依然不过是前世那一个普通的少年。
想通这一点,他心中越发谨慎,不敢有丝毫的妄自尊大,自以为是。
抛却具体的技术,古人的智慧,丝毫不弱于后人,甚至因为自身技术手段的限制,还更深广了几分。
“尔等今日出去之后,不可提此间事,尤其是皇长孙郢关于推恩令的建言,朕不希望外间有半点的传言……”
始皇帝目光平静深邃地审视着大殿里的所有人。
“臣明白——”
包括老将军王翦和中车府令赵高在内,大殿里所有人都郑重其事地躬身应诺。
始皇帝的话,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可是真会死人的。
上一次,始皇帝看到左相李斯出入车马鼎盛,认为太过张扬,没想到第二天话就传到了李斯的耳中,李斯凛然而惧,马上就削减了自己出入的仪仗。
于是,始皇帝屠尽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
今日始皇帝特意叮嘱,谁敢等闲视之?
老将军王翦找了个由头,躬身告退了。他庆幸今天来了此处,又宁愿自己没来,一路走去,心中念头翻转,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无奈。
王家躲了那么多年,还是被始皇帝强行拉进了漩涡。
章台宫里。
赵郢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始皇帝学习处理政务。
基本上始皇帝每批阅一次奏疏,都会让赵郢先草拟批复,然后拿回来,跟自己的批复对照。
甚至,有时候,还要细细地掰开揉碎了给他指点几句。
很显然,因为赵郢的存在,严重拖延了始皇帝批阅奏疏的进度,但始皇帝始终神色淡然,很有耐心。
赵郢这才明白,这位鬓发斑白的老人,肩上到底担负着什么样的重任,平日里的工作量又是何等的繁重。因为那些奏折,大多都引经据典,又各有心思,一不小心,就会落入语言陷阱之中。
倒不是那些各地官员敢给始皇帝下套,而是他们都站在自己所管辖之的立场说话,看到的都是自己辖区一时一地的困难,笔墨间,自然极力陈述当地遇到的问题,力争能得到朝廷的批准和支持。
而始皇帝却需要从全局出发,统筹规划,谁准谁不准,谁先谁后,又或者是打多少折扣,都需要仔细斟酌。
要想从这纷杂的信息中拨冗见真,做出最恰当最合适的判断,真十分考验一个人的心智和经验。
始皇帝几乎是每天都在和这些人斗智斗勇。
看着始皇帝年仅五十,就已经头发斑白的双鬓,和眉宇间深深的疲惫,赵郢忽然对自己的愚笨有些羞愧起来。
若是自己能帮着处理些日常的政务,让这位老人能得片刻喘息的机会,那是不是能够避免他身体早早垮掉的结局?
想到这里,学起来,越发认真起来。
看着变得越发投入的赵郢,始皇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这孩子虽然偶尔会出些颇显幼稚的念头,但是性情跳脱,思路灵活,如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眼中几乎没有任何的条条框框,真的是一位好坯子。
跟他比起来,不要说自己那个稍显平庸的十八子胡亥,哪怕是曾经被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公子扶苏,也有所不及。
所幸,这具身体,应该还有点时间。
看着伏在案头,不时沉思蹙眉,学着批阅奏疏的赵郢,始皇帝目光越发深邃期许起来。
午饭是在章台宫吃的。
赵郢亲自下厨,给始皇帝做了一碗瘦肉粥。
炒了韭菜炒鸡蛋,又做了一条始皇帝极喜欢的清蒸鱼。
眼看着始皇帝胃口大开,比平日又多吃了几口,赵郢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起来。这段时间,跟着始皇帝,他自己可以觉得出来,自己从自己开始有意识地调整始皇帝的饮食之后,始皇帝的气色已经明显比以前好了许多。
身体在变好!
在赵郢看来,这是一个极为积极的信号。
若是有可能,他愿意始皇帝能够长命百岁,自己也能像那些穿越之后,天天想着躺平的其他主角一样,舒舒服服地当几十年的咸鱼皇长孙。
吃完饭,始皇帝靠在上次从赵郢那边带来的小椅子上,闭目养神,赵郢非常自觉地凑过去,轻轻地帮始皇帝捏起了肩头。
始皇帝脸上的神色越发放松惬意起来。
从外面回来的黑,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赵高觉得再这么下去,不要说十八公子胡亥,就算自己,都有些危险。
哎哟喂,小公子,您孝敬归孝敬,别抢我的活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午被赵郢拖累了进度的缘故,这次午饭后,始皇帝只是稍稍休息了片刻,就开始投入到了奏疏的批阅之中。
而赵郢给始皇帝打了个招呼,就被赵高带着,去御马监亲自挑选战马了。
三千人,一人两马,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虽然知道下面的人不敢糊弄自己,但是赵郢还是决定亲自过去看。
……
“御马监章邯见过中车府令——”
有赵高跟着,真是方便许多,直接找到了负责御马监的监丞。
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面色有些憨厚,神态恭敬的汉子,赵郢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诧异。
这就是那个大秦后期尝试挽天倾的章邯?
凭着一群来自骊山的刑徒,就打得各路义军抱头鼠窜,陆续攻灭楚军田臧、李归、邓说、伍徐等部,直逼楚国首都陈县,杀柱国蔡赐、将领张贺,逼得楚王陈胜狼狈逃窜的章邯!
到最后,甚至把赵王歇都逼上了绝路,差点扑灭了秦朝战火的章邯。
如今,还只是御马监区区一个监丞——
赵郢看向章邯的眼睛,都差点冒出了绿光。
就在赵郢看着章邯,目光闪动的时候,赵高已经神色严肃地介绍起了他的身份。
“本官陪同皇长孙过来挑选战马,还不速速见过皇长孙……”
赵高瞥了一眼,这个自己刻意打压,为十八公子储备的人才,神色清冷淡漠。
“下吏章邯,见过皇长孙——”
章邯神色恭敬,再次上前见礼,不过他虽然面色平静,但心中却很有些忐忑,因为他总觉得来的这位皇长孙,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
赵郢还不知道自己差点吓坏了这位后来威名赫赫的大将,努力露出友好亲和的笑容,冲着章邯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就劳烦章监丞了……”
赵郢刚从始皇帝那边出来,手执冠军将军的令牌,又拿着始皇帝的手令,还有赵高亲自带着,章邯自然不敢怠慢。
亲自动手,帮赵郢挑选出了六千匹战马。
看着眼前这一群膘肥马壮的战马,赵郢眼里不由露出一丝喜色。这以后可就是他的家底了。
“章监丞果然是个人才,这些战马养得不错……”
赵郢笑呵呵地随口夸赞了一句,然后看着躬身道谢的章邯,神色平静地吩咐道。
“那就劳烦章监丞给我亲自送过去吧——”
“诺——”
皇长孙亲自吩咐,章邯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赶紧躬身领命。
看着招呼人手,亲自押送战马的章邯,赵郢忍不住嘴角上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次可真捡到宝了。
他没想到,后世大名鼎鼎的章邯,竟然藏在这么个不起眼的位置。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章邯那可真是能当得上大将的人才。
虽然他不至于自降身份,满世界的去搜寻所谓的人才,但没有道理送上门的也不收啊。毕竟,这可都是被历史证明了的牛人。
所以,这边看着章邯带着人手帮他去送战马了,他调头就去了章台宫。
“大父,我刚才去挑战马的时候,看那个御马监的监丞还挺顺眼的,要不您把他拨给我算了,我那边还真缺一个会养马的……”
赵郢直接开门见山地要人,始皇帝头都没抬,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想要,留下就是,这么点事,也值当得回来烦我……”
赵郢乐呵呵地走了。
留下赵高原地凌乱。
那可是我给十八公子留了好久的人才了,为此,自己还特意打压了这个章邯一段时间,让他留在御马监做了一段时间监丞,结果,十八公子那边还没动静,这边人没了——
“皇长孙,那个章邯性情倨傲,风评不是很好,要不这样,我这边有一个极擅长养马的人才,不如推荐给您,免得章邯那夯货万一哪一天发了性子,冲撞了您……”
赵郢瞥了一眼赵高,笑眯眯地拱了拱手。
“多谢中车府令关心,不过没事,我就喜欢驯服这种有个性的倔驴……”
赵高:……
眼睁睁地看着赵郢扬长而去,赵高一口气堵在心头,差点给憋过去。
还有这种人!
算了,反正皇长孙也不了解那章邯的才能,章邯到那边估计也只是做个养马的小吏,自己抽空再把人挖回来就是。
赵郢赶到新兵大营的时候,章邯正忙着跟王离办理交接手续。
赵郢笑眯眯地走过去,拍了拍章邯的肩膀。
“行了,我给陛下打了招呼,把你调了过来,你以后就不用回去了——”
章邯:……
我就出门送了一趟战马,还把自己给送出去了?
但看着赵郢手中的手令,他也只能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不过一想到,自己要在这个小小的新兵营里养马,心中还是闪过一丝不甘。
“不过,我看你人高马大的,应该有一把子力气,养马就太可惜了,别养马了,以后就跟着我的这些新兵一起训练吧,以后立了功劳,说的不得还能博得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
“诺——”
章邯心中再是不甘,也只能低头领命。
现在好了,连监丞都给撸了,直接一杆子到底,沦落成了一个新兵营的新兵,要说心中不失落,那肯定是自欺欺人。
赵郢也不解释。
他心中有数,哪怕解释,也别想让这等人才收心,毕竟,自己这只是一个只有三千新兵的新兵大营,能给他多大的前途。
但收心不收心的不重要,只要人在就好了!
由于章邯来的晚,赵郢直接把章邯划到了王离的手下,让他负责给他补上这几天的功课。
于是,正准备从头做起,当一名新兵的章邯,很快人就傻了。
他看看手中抱着的《六韬》,再看看周边随处可见的一边背诵《六韬》,一边忙着手头事务的新兵,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是新兵大营?
人人都学兵法?
直到被王离喝骂了几句,他才如梦初醒,呆呆愣愣地翻开了竹简。
竹简难得,其他新兵,都是一营一卷,章邯能得到一卷,其实已经是王离的特殊照顾了。
毕竟,人家之前就是御马监的监丞,不能真的当普通的新兵对待。
一个下午,章邯都没回过神来。
因为这个军营处处都有些与众不同。
不仅人人要学兵法,甚至没有常见的弓马骑射,以及各兵种的配合训练,一整个下午,竟然就是站军姿,然后喊着口号练队形,齐步走,跑步走,立正,稍息……
跟寻常新兵不同,章邯越看越是觉得新奇,越琢磨越觉得这些看似平常出格的训练,用意深远,颇合练兵之道。
当他听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要求和训练都出自那位看似不着调的皇长孙之手的时候,整个人都沉默了。
没人知道这位新来者的心思,只是这道这位训练越来越认真,越来越严肃,很快就跟上了节奏,走上了正轨。
不少人,隐隐就有了几分钦佩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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