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日上中天。
阳光穿过榆树叶,碎了一地。
众将士排成两列,都在树荫下纳凉。
赵正北坐在队伍前头,背靠树干,肩上斜着一杆步枪,摸出两块饼干,搁嘴里嚼几下,抿了口水,脖子一粗,总算强咽了下去。
随后晃了晃水壶,泠泠作响,听起来所剩无几,脸上便显出愁容。
扭头看去,身后百二十号弟兄,此刻也都蔫头耷脑,嘴唇煞白,干得起皮。
连续几天急行军,不分昼夜,众人的体力早已濒临极限。
能走到这里,全凭惯性硬撑,一旦停起来,就要歇上好久。
从长辛店到山海关,原本可以走得更快,可残兵败将,哪敢走官道,便只好抄野路行军。
如此一来,绕远不说,路况也更难走,途中没有补给,自然累得人困马乏。
队伍里,罐头没有,饼干管够,唯独缺水是个麻烦,急得大伙儿破晓时爬起来,吃沾着露水的榆树叶解渴。
好在临行前,北风带走了旅部的作战地图,又赶上直军忙着收缴奉军遗留的物资,众人这才得以躲避追击,一路上有惊无险。
如今,眼见关外越来越近,赵正北终于松了口气。
虽说没能领兵打下胜仗,但总算兑现了承诺,就要带着弟兄们回家了。
付成玉在他身边,仔细端详着地图,默默掐算余下的路程,忽然面色一喜,忙说:“长官,咱就快到了。”
“还有多远?”赵正北问。
付成玉抬手指了个方向,又指地图,说:“往东南那边走,估计再有六十几公里,就到山海关了。”
他声音不大,但众将士都竖着耳朵,一听这话,立马纷纷朝这边张望过来。
赵正北见状,忍不住提醒道:“别太激动,现在还不知道前面的情况,弟兄们先歇着,等等消息再说。”
众人闻言,心说也对,便又按捺归乡之情,转而窃窃私语,只图过过嘴瘾。
不多时,就听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
赵正北举目眺望,却是先前派出去的两个侦察兵回来了。
“长官!”
两个侦察兵神情亢奋,嗓音嘹亮,一听就是好消息。
“长官,前头石门寨是奉军驻地,东路军撤过去的,咱们找着大部队了!”
众人立马起身,拍拍屁股蛋子,蜂拥着围拢过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赵正北也拄着步枪站起来,追问道:“看清楚了?”
“放心吧,绝对错不了!”两个侦察兵喜道,“刚才咱俩跟那边喊过话,口令也对得上,是咱们的人!”
众人交头接耳,疲倦一扫而空。
赵正北仍不太放心,又问:“没看见直军的影儿?”
“暂时没有。”两个侦察兵说,“不过,那边正在刨沟呢,说是准备要打阻击战,让咱们赶紧过去,直军随时有可能撵上来。”
“前头是哪支部队?”
“三八旅。”
奉军之中,第三旅和第八旅,是太子爷和郭鬼子的亲兵,算得上中坚力量。
赵正北听了,不禁喃喃自语:“那确实是找到大部队了。”
说着,转身又喊:“弟兄们,别歇了,收拾收拾,抓紧赶路,要回家了!”
“还收拾啥呀,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众将士心里有了盼头儿,立马重振旗鼓,没过多久,便已风风火火地朝东南方向行去。
一路无话。
待到黄昏傍晚时分,北风等人总算赶到了石门寨退防阵地。
距离中军大帐还很远,就先望见了不少防御工事。
壕沟、掩体、临时碉堡……
尽管尚未落成,但所有工事都扎扎实实,有条不紊,远超奉军其余各部。
仔细观望,还能在北侧山林间,依稀看见几支炮兵部队。
众将士的行踪,自然逃不出瞭望台上哨兵的视线。
此时残阳如血,奉军第一道防线上,有哨兵大喊:“站住,什么人?”
呐喊声在山谷里回荡……
赵正北抬起手,命令部队停止前进,随后循着声音的来处,报上所部番号。
两个侦察兵也跟着喊:“哎,兄弟,中午咱俩来过,西路军的,有印象没?”
回音止住,众将士正茫茫望着,却见不远处的战壕内,突然有人探出头来,冲这边张望两眼,竟大声问道:“正北?是不是赵正北?”
赵正北蓦地怔住。
那声音相当耳熟,偏偏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不过,就算有熟人也不奇怪。
北风是军官出身,当年有不少同学,包括他自己,都曾在第三旅服役,只是他升迁稍快,没多久就被调走了。
如今听见有人喊他,便急忙高声回应:“对,我是赵正北——”
阵地那边静了片刻,似乎是在商量。
突然,就见刚才那人从战壕里跳出来,拼命朝这边挥手,同时指向阵地北侧,疾声呼喊:“喂,前面有地雷,从北边绕过来,我去接你们!”
赵正北立刻认出对方。
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讲武堂的小胖,林之栋。
北风遥望片刻,随即会心一笑,转身招呼道:“弟兄们,走了!”
众将士倍感宽慰,连忙迈开脚步,绕道走向阵地。
小胖与众人相隔四五十米,一边随同并行,一边大声嚷嚷。
“再往前走点,往前往前!”
不多时,双方照会。
沙场遇同窗,少年热血,未曾寒凉。
只不过,小胖的绰号,如今看起来,多少有点名不副实了。
赵正北上下打量一眼,忍不住笑道:“瘦了。”
“嗐,这几天累的。”林之栋转圈儿看了看北风,“咋样,没少胳膊少腿吧?”
“操,你这德性都还活着呢,就别操心我了。”赵正北反唇相讥。
林之栋毕竟出自书香门第,家规甚严,接茬儿抬杠不在行,说不过北风,更打不过北风,最后只好笑骂道:“满嘴喷粪,刚才就应该让你踩地雷!”
两人并肩而行。 一边走向前线营地,一边闲话别来近况。
赵正北问:“小胖,现在混到啥级别了?”
林之栋连连摆手,却说:“还那样,工兵连长。”
“怎么还是连长,这都多少年了,也不往上窜窜?”
“我能跟你比么,你当年那是多大功劳!咱们这批学员,当初赶上小东洋闹事,结果还没毕业就停课了,家里再没点关系,能混到连长,我就挺知足了。”
林之栋长叹一声,不禁谈起他们这期学生,在奉军内部的尴尬处境。
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讲武堂的毕业生,只能算是肄业生,被迫肄业。
尽管事出有因,学校最后补发了毕业证,督军署也照例聘为军官,但大多未能受到重用,高不成低不就,最多算个半成品。
而且,奉军内部派系林立。
北风这批学生,老派嫌其太新,新派嫌其太老,两头不讨好,横竖都别扭。
遇到晋升机会,既无老派推举,又无新派提携。
除了赵正北,其余人等,想有出头之日,自然难于登天。
说着,林之栋又问起北风的近况,以及前线的遭遇。
赵正北便三言两语,将西路军溃败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
未曾想,林之栋听后,却道:“正北,你说巧不巧,前天刚有人来阵地,打听你的情况,问你在不在咱们这边。”
“问我?”赵正北有些意外,“问我干啥?”
“这我就不知道了,来的是督战队,我还以为你犯了军法,要枪毙你呢!”
林之栋随口打趣几句。
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正北立时皱起眉头,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
付成玉从身后跟过来,急道:“长官,是不是那天晚上,你跟司令部顶嘴,让人给告了?”
“啥?跟司令部顶嘴?”林之栋瞪大了眼睛,“正北,你疯啦?”
赵正北虽然稍有不安,但并无半分悔意,只道:“本来就该骂,再让我来一回,老子照样骂他!”
付成玉忙说:“没事儿,长官,要是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作证!”
林之栋想了想,摇头却道:“应该没这个必要,张叙五逃到租界去了,大帅气得够呛,听说最近一直嚷嚷着,要枪毙他呢!”
第三旅不愧为太子爷的亲兵,消息就是灵通。
可是,赵正北这下更糊涂了,忍不住喃喃自问:“那督战队找我干啥?”
临近营地时,前方忽有一位中校军官,领着副手走过来。
“正北,这位是李参谋。”林之栋赶忙上前介绍道,“李参谋,他们是西路军赶回来的,他就是赵正北,前天督战队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李参谋面如刀削,不苟言笑,大盖帽压得很低,一双军靴,锃光瓦亮。
他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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