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客落座,相对而谈。
茶毕,按照戴秋生本人的说法,他念过书、当过兵,原本在老家时,也曾是个本分青年,只因生性好赌,偶然一次来到沪上,但见风云际会,英雄辈出,每每忧思国难当头,于是幡然醒悟,觉得自己不该继续浑浑噩噩,大丈夫生而为人,理当图谋一番大事业。
显然,这是经过粉饰后的说辞,听起来过于冠冕堂皇。
实际上,就是见过了十里洋场的人间繁华,心野了,再不能踏实下来,便只顾钻营捷径,攀交人脉,以期有朝一日,能够一飞冲天。
结果,在沪上瞎晃荡了五六年,始终是个半开眼,尽管结交了几个友人,但却始终不见飞黄腾达的势头。
时至今日,堪称是流年虚度,一事无成。
江连横听了这番说辞,显得很不以为然。
但没关系,因为戴秋生原本就不是说给江连横听的,这年轻人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王老九。
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愿。
王老九十年前曾闹过革命,在皖省老家举起过倒清大旗,尽管如今一时落寞,入了江湖,混了帮派,心里却始终装着庙堂里那点事儿。
眼下听了这番话,登时眼前一亮,忙问:“原来,兄弟也有报国的念头啊!”
戴秋生连忙点了点头:“不瞒九爷说,小弟每每忧思国难当头,就觉得自己寝食难安,实在惭愧。”
“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王老九是秀才出身,虽说圣贤书在时下已被归为糟粕,可肩担家国的使命感,却早已深入骨髓。
眼见着九爷爱听之类言辞,戴秋生便趁热打铁,立马又追着吹嘘奉承了几句,引得王老九颇为得意,频频点头。
江连横难免听得有点儿腻歪,便清了清嗓子,忍不住插话问:“戴兄弟在十里洋场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没跟青帮有啥交集么?你应该知道,九爷现在跟青帮闹了点儿别扭吧?”
闻言,戴秋生连忙侧过身子,不着急答话,开口先问:“哎呀,真是罪过,刚才光顾着跟九爷说话,不小心忘了周全这位老板,恕小弟眼拙,见识短浅,敢问这位是……”
“哦,这位是连公江老板,是从奉——”
王老九正要代为介绍,江连横却赶忙打了个岔,只说:“我是九爷的朋友,跟你一样,来这就是为了帮九爷参谋参谋。”
戴秋生眉眼一低,旋即抬起头,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顺着江连横刚才的问题,如实作答。
“江老板,您慧眼如炬,青帮势力那么大,要说我在十里洋场这些年,从来没跟他们的弟子打过交道,那是我自作聪明,说出来您也不相信呐!”
“你既然知道青帮势力大,为啥还要帮着九爷跟青帮作对啊?”江连横问。
戴秋生呵呵一笑,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只不过,他虽是回答江连横的问题,目光却又频频看向王老九,主次关系,倒是拎得明明白白。
“九爷,小弟想要追随斧头帮,什么江湖帮派的,倒在其次,最关键的在于,九爷跟其他那些帮会大亨相比,到底不是一路人,您是有抱负的人,小弟心甘情愿追随,不计得失。”
此话一出,正说在了王老九的心缝儿里,当下更是格外看重戴秋生。
江连横见状,也不便再故意刁难,只好略略作罢。
旋即,几人又闲谈了盏茶的功夫。
王老九忽然问:“戴兄弟,我听说你虽然还没发迹,但对沪上江湖格局,倒是清清楚楚,有这回事么?”
“不敢说门门清楚,那得要看九爷想问什么了。”戴秋生倒是个谦逊、低调的人,没有冒然夸下海口。
王老九点了点头,说:“我以前也来过几次沪上,但那都是来来去去,没有多待,有些事情一知半解,青帮‘三大亨’的情况,我就不问你了,他们仨太有名,你不说我也知道,先给我讲讲粤帮的情况吧。”
戴秋生闻言,立马正襟危坐,双手放在磕膝盖上,摆出一副跟上司汇报的架势,随即就将粤帮的大致现状略说了一遍。
原来当年沪上开埠,各地商帮蜂拥而来,唯独“粤帮”发迹最早,势力最大。
但也正是因为发迹早、势力大,又有老洪门的根底,借着改朝换代的大势,不少人由此飞黄腾达,或是混进了庙堂,或是早已富甲一方,不再理会江湖旧事。
如今剩下这些混帮派的,虽不能说是臭鱼烂虾,但跟当年真正的“粤帮”大亨相比,也当真是相形见绌。
尹抱坤一死,能争一争头面人物的,也就只有程茂龄和赖春宝了。
然而,简单介绍过这两人的来历以后,戴秋生忽然话锋一转,却说:“不过,自打九爷派人炸了三友会酒楼,我最近倒是听说,粤帮又把‘闹天宫’王怀猛请回来了。”
“闹天宫?”江连横皱了皱眉,“这诨号叫得够大的,什么来路?”
戴秋生知无不言,当场介绍了几句口中这位“粤帮”头马。
按说,这小子跟王怀猛之间差了一辈儿,可他论说起来,却是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从他口中得知,这位“粤帮”头马王怀猛大约四十多岁,之所以落得“闹天宫”这么个名号,全因当年在公共租界替“粤帮”打下虹口区这片地盘儿时,作风刚猛,战无不胜,不仅强压下了其他商帮、会馆,甚至还当街打杀了两个华人巡捕,顺带一个红头阿三。
想当年,这事儿闹出的动静极大。
怒杀洋人的行径,搁在线上而言,拿出去吹一辈子也不过分。
不过,也正因为此事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巡捕房洋人总监,以至于“粤帮”原本渐渐平定下来的局面,差点儿由胜转败,好悬没被洋人直接连锅端了。
幸亏那些已经转入庙堂的“粤帮”前辈,关键时刻念及同乡情谊,动用人脉关系,从中斡旋作保,这才免于一场空白忙。
所以,这“闹天宫”的名号,既是说王怀猛敢打敢拼的能耐,也是说他敢打敢拼惹出来的祸端。
话到此处,江连横和王老九不免有些困惑。
“按你的说法,这‘闹天宫’应该算是个大蔓儿,怎么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
戴秋生连忙笑着解释道:“主要是这事儿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而且王怀猛当初抢地盘时,事情做得太绝,不留情面,‘粤帮’找人保他,其他帮会就找人害他,最后僵持不下,双方互相妥协,王怀猛以后不得再踏进十里洋场半步,最多只能在江东对岸混饭吃,否则江湖不容。”
闻听此言,江连横忍不住默然点头。
所谓江湖纷争,听起来仿佛惊心动魄,实际上也不过是几条街区内的械斗而已,到底小了。
人不在了,那些所谓的快意恩仇,其实根本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寻常百姓慢慢淡忘,因为总会有后生崛起,抢了前辈的风头。
“那也就是说,眼下这个‘闹天宫’回来,其他帮派也跟着默许了?”王老九问。
“九爷,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同了。”戴秋生喝了口茶水,“现在的十里洋场,凡事青帮做主,他们只要点头,其他帮派当然没有二话了。”
江连横接过话茬儿,问:“那‘闹天宫’回来以后,‘粤帮’应该是让他当家?”
“这倒也未必。”戴秋生说,“这个王怀猛能打归能打,弟兄们也愿意跟他出生入死,但这人不懂钻营,脾气硬邦邦的,靠他打架还行,但要真想跟着他混,恐怕得勒紧裤腰带才能过日子了。真要论挣钱,还是得看程茂龄,最差也得赖春宝。”
江连横听了,默默地将“粤帮”这三位的关系铭记下来。
戴秋生撂下茶碗儿,接着又重新看向王老九。
“九爷,总而言之,这位王怀猛可是个狠人,但他也有他的问题,这人就是个引信捆起来的炸药桶,只要一搬出来,就容易收不住,所以我还听说,‘粤帮’内部对于要不要请他回来,还稍微有点争议呢。”
王老九点了点头,忽地又朝站在身后的陈立宪比划了一下。
“我听立宪说,炸三友会酒楼那晚,好像还有个胖子,嘶,立宪,你跟他说说当时的情况。”
陈立宪应了一声,随即又将当晚的情形略述几句,着重强调了那胖子的音容相貌。
本以为,仅凭这些只言片语,根本难以确定对方的身份。
万万没想到,戴秋生确实无愧于“万事通”的诨号,听了陈立宪的叙述,再稍稍结合坊间传闻,竟立马得出了自己的判断。
“应该是万游远,那是‘潮帮’的人。”戴秋生说,“他们是三金公司的主顾,专门干土货、私货的生意,只要是经营烟馆的人,就没有不知道他们的道理。”
“他们?”江连横问,“总共有多少人?”
“总共有八大潮帮。”
这一次,回答江连横的人,倒不再是戴秋生,而是陈立宪和张峦。
看来,这八个大约也是沪上闻人。
但若是再想往下细论,陈立宪和张峦就不灵了,还是得看戴秋生的介绍。
这八大潮帮,其实也就是八个土货商人,各有名姓,分叫——万、马、童、曹、钟、桂、易、洪。
他们虽说门徒弟子不多,但个个腰缠万贯,而且在租界、尤其是法租界,在公董局都有人脉靠山。
原来,自打万国禁烟大会以后,公共租界开始着手对私土进行管制,唯独法租界不理那套,只顾大笔捞钱,于是各大烟馆、土商、私货由此开始逐渐向法租界迁移。
正因为有这个大背景存在,盘踞在法租界的青帮“三大亨”才有机会彻底垄断沪上土货。
“潮帮”当中,也有不少人因此而加入青帮,拜了老头子,得了个字辈,算是在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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