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仁德殿。
此殿位于后宫和前朝之间,是天子日常起居之所,李宗本时常在此处面见亲信重臣。
今日前来面圣的官员却是宫中的稀客,连引他入殿的苑玉吉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盖因此人身份特殊,虽然如今他只是清贵无实权、仅备咨询的秘阁学士,却又是江北第一门阀、翟林王氏之主,他的亲侄女更是陆沉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他便是王安王安仲。
及至偏殿,王安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去,朝着御案后的天子躬身一礼道:“臣王安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
李宗本神情温和,又对苑玉吉说道:“给王学士赐座。”
王安诚惶诚恐地说道:“陛下隆恩,臣不敢放肆。”
李宗本微微一笑,悠然道:“学士切莫慌张。翟林王氏拨乱反正意义重大,你忍辱负重近二十年何其不易,莫说一张凳子,便是再隆重的待遇,你也当得起。”
这话若是落在陆沉耳中,多半会冷笑几声。
王安在去年深秋来到京城,至今已有九个多月,除了最初入京封官以及朝廷定制的大朝会之外,他奉诏入宫的次数寥寥无几,可见李宗本平时很难想起京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至于王安带来京城的三名晚辈子弟,如今都在某个清水衙门里混日子,虽然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官身,却根本没有机会触碰实权。
听闻天子此言,王安感激涕零地说道:“先帝仁德宽厚胸怀苍生,王家方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当年面对敌军刀锋所向,王家有失节之举,此乃世人皆知,往后种种只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错。能够重归大齐治下,臣及家中子弟已经达成夙愿,纵为一介白身亦甘之如饴。”
见他将姿态摆得这么低,李宗本便不再勉强,温言道:“想必学士已经知道了江北战事的结果?”
王安应道:“回陛下,臣看过朝廷的邸报,不禁欢欣鼓舞与有荣焉。此番北伐虽有坎坷,最终在陛下的领导之下,我大齐将士三军用命众志成城,不仅挫败了强敌的阴谋,还收复太康城与尧山关这两处战略要冲,此乃天佑大齐,天佑陛下!”
这番话让李宗本觉得很顺耳,他望着这位满身清贵书卷气的中年文臣,话锋一转道:“爱卿身为秘阁学士,能否帮朕出个主意?”
王安垂首道:“臣惶恐,陛下请说。”
李宗本徐徐道:“此战能胜,皆赖陆沉指挥有方。朕身为天子自当赏罚分明,否则便会寒了三军将士的心,故而朕准备加封陆沉为国公,学士以为如何?”
王安心中一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愈发低头道:“陛下,臣不过区区一待诏学士,岂敢对此等朝堂大事妄加议论?臣斗胆,陛下可召左相、右相与荣国公等人商议。”
“朕自然会征询他们的看法。”
李宗本微微一笑,继而道:“学士久居江北,熟知当地山川形势,理应知道陆沉这一战能够取胜何其不易。朕听说他的两位夫人皆已有了身孕,但他勤于王事不能相伴左右,想来他心中会有些愧疚。若朕封其为国公,二女便是当朝一品国公夫人,如此定能让他稍作弥补,也是朕的一片心意。”
王安称颂道:“陛下如此体恤臣工,此乃大齐之幸也。”
李宗本却喟然道:“只不过陆沉一直谨守本分,对于功名利禄能推则推。当初朕因为雍丘大捷欲加封其为郡公,硬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他领受。倘若他一如以往,朕担心会引起朝野上下不必要的非议。”
王安默然。
其实在府中接到圣旨的时候,他便预感到今日入宫和陆沉脱不开干系。
原本他以为天子是想从他这里打探一些陆沉的秘密,毕竟这位年轻的天子对陆沉不太放心,之前急匆匆地让韩忠杰领军北伐便是明证。
却没料到天子会来这么一出。
两人先前的交谈,抛开那些华而不实的场面话,核心便只有一条。
天子在向陆沉示好,可是囿于先前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拉不下脸直接下旨给陆沉,于是想到了王安的存在。
这和翟林王氏的底蕴无关,只因王安和陆沉有一层较为亲密的关系,王家如今客居广陵,而王安的亲侄女又是陆沉的正室夫人,所以让王安充当居中传话之人非常合适。
李宗本想要表达的意向很清晰,过去他和陆沉之间的争议暂且搁置,既然陆沉为大齐保境安民功勋卓著,他身为天子不会吝啬手里的爵位。
王安并不知道高焕和陆沉的关系,亦不会想到高焕被罢官和陆沉有关,他只能联想到前几天朝廷发出的明旨,韩忠杰被罢免一切官职,连爵位都降了两等,这足以说明天子当初仓促北伐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或许是因为心虚气怯,天子才决定这么做?
不对,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王安在思忖之际,李宗本又道:“依照朝廷规制,获封国公理应入朝领受,不过既然有荣国公之先例,且陆沉的妻室待产在即,他倒也不必急于入京,安心在家中陪伴即可。待一切安排妥当,他再入京也不迟。”
原来如此。
王安立刻醒悟。
天子句句不离待产二字,甚至破例允许陆沉在定州受爵,那么陆沉总不能一直留在靖州。
如今景军已经退兵,边境暂时无忧,刘守光在这场大战中的表现可圈可点,理应继续履行靖州大都督的职责。如此一来,陆沉的都督江北三州军务之权也该取消,这本就是一个临时性的安排。
这一刻王安心中颇多感慨。
他不止是翟林王氏之主,还在景军的屠刀下保全数千族人,步步高升成为当初的伪燕宰相,甚至最后狠狠摆了庆聿恭一道,因此他对官场上的门道了如指掌,自然很清楚面前天子对陆沉的猜忌。
正常情况下,李宗本完全不需要这么麻烦,一道圣旨便可夺去陆沉的临时权柄,然后让他入京受爵。
他之所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是想给陆沉足够的尊重,避免激化君臣之间的矛盾。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安默默一叹,正因为他只是一个清闲的待诏学士,身处局外看得格外清晰,天子本来有更加妥当的方式处理陆沉的问题,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时至今日,却不知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一念及此,王安恭敬地说道:“臣相信山阳郡公定能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他当然没有资格替陆沉做决定,经历过大半辈子的风雨坎坷,王安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这句话只是向天子表明,他会做好这个居中传话之人。
他固然要站在陆沉那边,却也没有必要在这座皇宫里和天子硬顶,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李宗本面露赞许,颔首道:“有爱卿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正事谈毕转入闲话,二人又聊了一阵诗文经义,王安虽然比不上自家兄长,却也是饱读经书学富五车,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不在话下。
君臣相谈甚欢。
直到王安行礼告退之时,李宗本竟然有些不舍。
不过当王安在苑玉吉的引领下退出偏殿,李宗本的脸色便淡了下来。
他看着案上似乎永远都看不完的奏章,抬手捏了捏眉心,微露倦色。
一挥手,宫人们便都恭敬地退下。
苑玉吉回到偏殿的时候,年轻的天子斜靠在榻上。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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