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但从眼角余光,她能看到数根细黑如丝发的诡线穿过屋子的横梁垂吊而下,编织成一张怪异的特殊‘吊床’。
平日沉默不多语的小孩此时坐在这张以厉鬼力量织成的‘吊床’上,一双小脚垂空,如同荡秋千似的,在半空中一摇一晃。
这小孩驭鬼后进入镇魔司以来,几乎从不与其他人说话,但她觉察力异常敏锐——赵福生摊开卷宗的动作一顿,眼珠动了动,眼里闪过晦暗莫名之色。
先前她打算去封门村,庞知县与她相处的时间远比蒯满周久,但庞知县没有意识到她的想法,小丫头却抢先将她的想法察觉到了。
庞知县提起封门村43年前时发生过鬼案。
赵福生自认自己自控能力非凡,她当时听到这个年份时,心中曾有过波动,但并没有表现出异样来——至少老知县没有察觉,而蒯满周又知道了。
她想了想,索性直接问小丫头:
“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孩双腿摆了两下,用这力量带动身体在半空中前后的摇晃:
“猜的。”
“猜的?!”
赵福生听到这个答案愣了一下,接着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原来是直觉。”
她心思复杂,擅长与同样心思深沉的人打交道,寻常人心中暗藏的心眼儿几乎能被她一眼看透,极力有遗漏。
此时她直接了当问小丫头,却没料到小孩的心思单纯,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
“福生,43年前发生了什么?”
蒯满周答完她的话,并没有将心思放在杂绪上,而是直接了当的问起43年前的事。
她对赵福生充满了好奇。
这会儿荡着秋千问她过往时,这驭鬼的小丫头才终于展现出几分孩子的天性。
赵福生笑了笑,说道:
“我是觉得这个时间有趣。”
她并不是敷衍的人,既然已经与蒯满周提起了这个话题,便先在脑海里思索了片刻。
从重生以来,种种与大汉朝四十年前相关的事情在她大脑中一一排布,列成条条看似不相干,但又好似彼此之间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线索。
“时间?”
蒯满周双手抓着两侧的鬼丝,一双小小的赤足脚踝相缠,身体荡了荡,偏头问了赵福生一声。
“从哪里开始说呢?”赵福生沉吟片刻:
“就从四十年前万安县城南刘氏宗祠的鬼案开始说起吧。”
小丫头如今是万安县镇魔司的人,且她驭使了灾级以上的两方鬼物,将来夫子庙的两大厉鬼事件,赵福生也将她计划在其中。
此时整理了思绪后,她就道:
“四十年前,城南刘化成——”
她从刘化成因在上京时杀了一个人犯致使此人死后厉鬼复苏开始说起,提到刘化成遭贬官回故里,多年后无头鬼厉鬼复苏。
“而在四十一年前,万安县狗头村有个名叫武大通的人——”
狗头村鬼案也从赵福生口中说出,她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
“少春就是狗头村鬼案的幸存者。”
小孩荡了两下,点了点头。
她的长发飞扬在半空中,如同铺海中肆意飞扬的海藻,发尾划出长长的漆黑残影,将她苍白的小脸包裹其中。
“都和纸人张有关。”蒯满周说了这话,又有些疑惑:
“可是福生,你提了40年前的案子,也说了41年前的案子,这跟43年前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蒯满周的反应敏锐。
她好像是天生办鬼案的人材,能从赵福生的话中捕捉到关键性的讯息。
赵福生笑了一声:
“你见到过孟婆吧?”
“嗯。”
小女孩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她在43年前发生什么事了?”
“43年前,她的女儿沈艺殊失踪了。”赵福生答道。
本来正在半空中荡着秋千的蒯满周一下愣住。
兴许是因为年幼丧母,她对于这种母女之间的情感好像格外的关注。
小孩丧失了荡秋千的乐趣,她突然纵身往下一跳——小小的身体如轻盈的蝴蝶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接着身影化为血色残影消失。
再次出现时,已经站在了赵福生的面前。
半空中的鬼网散开,须臾功夫化为无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女儿去哪里了?”她抓着赵福生的衣摆,仰头问道。
“应该是被人拐走了。”赵福生回她。
“是纸人张吗?”蒯满周问。
赵福生手肘移开,低头看她。
从蒯良村惨案发生后,蒯满周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与好奇心。
她从不跟镇魔司内的其他人讲话,也不跟人玩耍,就是留在自己身边,很多时候都是躲在阴影里,自己与自己玩乐,很多时候一整天跟人一句话都不说。
此时她却表现出难得的好奇,这是为什么?
赵福生的脑海飞速运转,猜测着蒯满周的转变缘故,怀疑是不是因为孟婆女儿失踪的缘故。
“这个我不清楚。”赵福生心中想着事,嘴上却道:
“不过从孟婆的叙述,我怀疑有这种可能,毕竟刘氏宗祠的鬼案与他有关,已经是很肯定了。”她说到这里,目光与蒯满周对视:
“当日钉住了你娘的那支鬼钉,就是他利用武大通那特殊的儿子,从刘氏宗祠盗走。”
“我娘变成鬼——”蒯满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突然浮现出条条横向的黑纹。
黑纹越来越大,往她脸颊四周扩散,很快布满她的腮颊、下颌,并且纵向往下,顺着小孩的脖子没向四肢百骸。
屋外的阳光开始被遮挡,厢房内气息陡然降低。
不知何时,厢房的上方开始飘荡起漆黑的细细丝线,宛如条条垂落的蛛丝——“跟他有关吗?”
蒯满周幽幽的问。
“你娘的生平过往他有没有插手我不清楚。”赵福生感觉到重重压力袭来。
屋梁的四周开始飘起鬼线,血腥气逐渐变浓。
阴煞之气化为实质,变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将她笼罩其中。
赵福生的神情冷淡了下去,警惕性一下提升到极致,同时一心二用,一旦蒯满周动手,她立即召唤门神将这小孩反制住。
“但是厉鬼复苏的概率谁都说不清楚,纸人张只要还能说话、有思维,他就不能称为鬼,他没有那个通天的本事,能令你娘死后必定变鬼。”
她冷冷的盯着小孩,表情逐渐严厉:
“且一个人的力量再强,也难与环境相斗。”赵福生加重音量,提醒蒯满周:
“外在因素只能影响进程,无法决定结果。你要清楚,执行了家法的是蒯良村的村众!”
赵福生的表情严肃:
“我们虽然驭鬼,但毕竟是人,有喜怒哀乐,涉及自身亲人,自然也会愤怒,但不要被怒火牵引,失去理智,否则与只知道杀人的鬼物有什么区别?”
她说完,又斥道:
“收起你的厉鬼力量,你在镇魔司内,拿我的俸禄听我的话,你的职责是办鬼案,而非任性行事,听到不开心的事就发脾气!”
普通孩子发脾气最多哭闹尖叫,而蒯满周的发脾气会导致难以估量的后果。
“我现在和你好好说话,是给你体面给你尊重,你要是素质差,我就要用低素质的手段跟你‘沟通’。”
赵福生警告的话语一说完,蒯满周愣了一愣,接着扁了扁嘴,似是要哭了。
她突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小小的方巾,擦了擦眼角:
“福生,你怎么这么凶?!”
话虽是这样说着,但是屋里紧绷的低气压却瞬间被打破。
飘散在横梁上的鬼线消失,那股本来逐渐浓郁的血腥气也开始散逸了。
屋檐下的阴影散开,明媚的阳光重新洒落下来。
赵福生静静的望着拿了一张帕子捂着脸哭的小丫头,半晌后笑了笑,将羊皮卷宗往腋下一夹,腾出两只手去将小孩的手拉开。
小孩的眼睛并没有红肿,脸上没有泪水,苍白的脸上黑纹纵横,带着一种诡异森然的感觉。
她揪住蒯满周的脸往两边拉扯:
“假哭!”
先前还在装哭的小孩脸色迅速阴沉,突然将她手拍开,眼里浮现出警惕之色,尖叫道:
“少管我!”
“我偏要管!”赵福生并没有被她吓住,音量提高,将小孩的声音压过:
“我不管你谁管你?”
她话音一落,先前还如凶恶小兽般的小丫头瞬间怔住。
是啊,如今还有谁来管她?
蒯满周的脸色更加雪白,她仰头怔怔的望着赵福生,眼里逐渐浮出水雾。
那布满脸颊的黑纹逐渐淡去,她突然伸手紧紧将赵福生的双腿抱住:
“福生。”
她小小声的喊了一声。
赵福生感觉她脸颊贴着自己大腿的地方迅速泅湿,小孩这下是真的哭了。
“……”赵福生静静任她抱了半晌,蒯满周将脸埋在她腿前,许久后,她逐渐平静了下来。
赵福生正想要说些什么时,她突然闷声道:
“没有发钱给我。”
“什么?!”赵福生眉梢跳了跳,蒯满周仰起头。
她脸上的黑纹此时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眼圈、鼻尖有些红:
“福生,你没有发钱给我,一个多月了,没有俸禄。”
“……”
……
两人正说话时,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范必死有些不安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大人——”
“进来吧。”
赵福生松了口气,喊了一声。
范必死随后进屋,郑河也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
两人进来之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头,缩着脑袋站到一侧。
先前在外间时,有杂役回报说是听到档案室内蒯满周在尖叫,范必死担忧赵福生与小丫头发生了冲突。
这两人可是非凡的驭鬼者,若是真的放开手脚打起来,镇魔司可不够这俩祖宗折腾的。
范必死头皮发麻,壮着胆子过来的。
他怕出事,临时拉了驭鬼者的郑河一道。
好在进来之后这两人好像已经平和了,一大一小站在一起,蒯满周的眼睛有些红,像是、像是哭过……
“蒯……令使她……”
范必死犹豫着问了一声,赵福生有些庆幸的道:
“你来得正好,满周来我们镇魔司也有些时间了,她如今还没有发放过俸禄!”
“???”范必死与郑河二人一脸疑问。
他们猜想了许多种两人发生冲突的缘故,却没想到赵福生竟然会提起这个话。
“她闹着讨要薪俸,你赶紧将她领走,看看以往令使的俸禄是多少,给她补上了。”
赵福生有些头疼的挥手。
范必死一脸迷惑不解,但他也突然意识到蒯满周确实没有领过俸禄。
按照以往镇魔司规则,令司、令使是有月银的,对比朝廷命官的收入来说,镇魔司的人收入要高得多。
但无论是令司还是令使,都是卖命的活儿,他们有的是弄钱的手段,不可能真的靠镇魔司的月俸生活。
不过赵福生接手镇魔司后,一改以往令司揽钱风格,她上行自然下面的人也要跟着效仿。
范必死有些纠结的想:难道真的只按照规则发放蒯满周俸禄吗?这样会不会对一个驭使了灾级厉鬼的‘大人’太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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