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平的宅邸,在汴京新城的春明坊。
张方平在汴京,本是没有宅子的(其过去有,但在仁宗时代,罢去参知政事的职务后,所赐之宅就被收回)。
去年进京后,他一家一直租住着店宅务的一个院子。
直到今年坤成节以张方平治元祐字典有功,赐第于春明坊。
房子不大,盈槛三十余而已。
但对张家来说,这已经完全够住了。
所以被赐第后就立刻搬了进来,如今也已住了月余。
此时的张府后宅之中,管乐丝竹声,次第而起。
婀娜的歌女,翩翩起舞,从教坊司雇来的歌姬,亲启樱唇,悠悠浅唱着一曲《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在坐的宾客,无不闭目沉醉,仿佛置身于那春日黄州沙湖畔的竹林之中。
雨滴落在竹叶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他们则一边吟啸着,一边合着雨滴与竹叶的节拍,手持着竹杖,身穿蓑衣,穿行期中,洒脱而行。
终于,走出竹林雨也停了。
前方山头,雨后初晴的斜阳落在身上。
意境拉满,叫人如何不沉浸其中呢?
一曲唱罢,张方平拍了拍手。
歌女、舞姬盈盈一福,次第退下。
在坐宾客,则全部看向了那个坐在张方平身边的大胡子。
“子瞻的词,每次听,老夫都有不一样的感觉。”张方平拉着苏轼的手,亲密的说道:“可惜老夫老矣,不然还真想去黄州的沙湖畔,见一见那竹林,看一看那雨后的斜阳。”
苏轼正要答话,却被张方平制止。
他拉起苏轼,站起身来,与在坐的宾客们,道:“老夫老朽,诸子也不成材……”
听到父亲的评价,在门口、厢房内的张方平诸子,纷纷跪下来,口称不孝。
张方平没有理会他们只继续道:“所幸,昔年故人之子,今已成材矣!”
“子瞻啊!”张方平拉起苏轼,走向那些宾客:“来,老夫与子瞻引荐!”
张方平将苏轼,拉到坐在左侧的一个穿着白色素服的男子面前。
“这位就是当朝的尚书左丞,如今与老夫同在元祐字典书局之中用事的邓公……”
邓润甫连忙起身。
苏轼则长身而拜:“下官苏轼见过执政!”
“子瞻……久仰大名!”邓润甫温言上前,微微拱手:“今日总算得见,不枉此生矣!”
苏轼连称不敢,并道:“不瞒执政下官在武昌时,就已与执政神往了!”
“哦?”邓润甫微笑着。
苏轼道:“下官在武昌,曾有幸见过执政当年为政武昌时,所留下的墨宝……尤其是寒溪中执政所留石刻……”
邓润甫听着,目光悠然,感慨道:“吾当年随笔所留,如今居然依旧在……”
他嘉佑时,在武昌为官,常与友人出游,到处题字、题诗。
而武昌城外的寒溪,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
苏轼道:“山中老人,至今还在传颂执政当年为政的诸多善政呢!”
邓润甫于是道:“武昌父老抬爱,愧煞某也!”
在武昌的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
张方平在旁微笑着。
这就是他之所以要让歌女唱那首《定风波》的缘故。
于是趁机道:“圣求(邓润甫别字),子瞻是老夫的晚辈,以后在仕途上,还请圣求看在老夫颜面上,多多提点、照顾。”
邓润甫拱手而礼:“吾久仰子瞻之名,正欲亲近,今得张公引荐,自当与子瞻为友……”
张方平微笑着拱手。
然后,他就领着苏轼,一个一個的去与那些在坐宾客相见。
这些人有类似邓润甫这样的张方平在元祐字典书局里的同僚,也有张方平的故人、友人。
有些苏轼认识,有些苏轼不认识。但张方平依然郑重的引荐,并请他们今后照顾、提点苏轼。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终于品出些不太对劲的东西来了。
这位元老到底意欲何为?
众人心中,差不多已经有了答案。
而张方平将在坐宾客,都给苏轼引荐了一遍。
他便郑重的对着在坐宾客们拱手,道:“诸公也都知道,老夫的那几个儿子不大成器,仕途无望,文章也写不好。”
“所幸,上苍终究对老夫还是垂爱的。”
“苏子瞻既是老夫挚友之子,也是老夫所喜爱之人。”
“今后,其为官任事,若有不妥,还望诸公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宽恕一二、原谅一二……”
“如此,老夫不胜感激!”
说着,他就拱手一拜。
苏轼见状,立刻下拜:“叔父抬爱,某受之有愧,愿请叔父收回成命!”
苏轼已经反应过来了。
张方平是在托付衣钵!
将其政治人脉与政治衣钵,公开托付给他。
这让苏轼受宠若惊,也让他吓了一跳!
张方平却扶起苏轼,道:“子瞻,来!给诸公来行上一礼!”
在坐宾客见着,纷纷起身,内心的震撼,已是难以言喻。
虽说国朝士大夫衣钵,并非一定要托付给儿子。
学生、外甥、门生,也都可以托付。
像上个月司马光去世,其政治衣钵就没有交给其子司马康,而是交到了他的学生范祖禹手中。
可苏轼既非张方平的学生,也与张方平没有姻亲关系,更不是其门生。
这种直接跳过学生、门人、亲戚,把自己的政治人脉与政治遗产托付给一个外人的事情,在国朝还是很少见的。
而地位如张方平这般,却选择将政治衣钵交给一个纯粹的外人的,就更少见了,甚至可以说前所未有!
要知道今日的张方平,可不是过去的张方平。
在元丰八年前,张方平只是一个致仕退休,荣养于南京应天府(商丘)的宣徽南院使而已。
政治地位不是没有,但,影响力很低。
别说与文彦博比,就算是与孙固比都远远不如。
因为,当时的张方平已经致仕十年。
官场上,素来是人走茶凉。
何况,张方平当年在官场上,得罪了无数人。
他和文彦博不对付,与司马光是对头,对王安石的新法也横看竖看不顺眼。
新党、旧党,能得罪的都被他得罪了一遍。
所以,致仕后他才不去洛阳,反而是回了应天府。
但元丰八年开始就不一样了。
在这汴京城里,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受到当今官家推崇,使其地位高于宰相,且下诏太师入朝,宰执起肩舆,可谓是风光至极,国朝以来,人臣从未有如文彦博者。
而张方平,作为和文彦博一样,从嘉佑时代走过来的宰执。
同时,也是文彦博的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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