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这一句话, 才惹出了后面更多眼泪。</p>
在成年人的世界,受了委屈并不一定要哭, 泪水往往决堤在得到了一点关心的那瞬间。</p>
对霍念生来说, 并没有察觉其中细微的差别。</p>
他只是理解小朋友有自己的委屈——陈文港比他小七岁,三年一个代沟,他们差了两个代沟还多。霍念生出国上大学的时候可能陈文港还在读小学, 每次这样一想,把他看成小朋友也没什么问题。陈文港伏在他肩上,肩膀颤抖,霍念生想, 他能有什么伤心事呢?</p>
是被迫分手, 是自伤身世, 还是在哪里受了苛责。</p>
或者为了什么别的原因过得不开心。</p>
衬衣胸口处打湿了一片,先是温热,转为冰冷。霍念生拍拍他的后背。</p>
这突如其来的伤心何其委屈,令霍念生都于心不忍起来。</p>
霍念生脑海里浮现陈文港从医院拿了药, 一个人走在萧瑟的街边的背影。</p>
那张温和冷静的面具下总有一种隐蔽的紧绷感, 藏着秘密和心事, 不肯轻易示人。</p>
过往学生露出好奇的眼神, 霍念生把他带出展馆。</p>
他们在建筑背后找了条石凳坐下。</p>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 温热而友善。</p>
和煦的微风中, 陈文港克制住了他自己的情绪。</p>
霍念生的手帕拿给他擦了眼泪。这会儿他头脑冷静下来, 把手帕捏在手里, 似乎在歉然地思考该拿它怎么办。上次那个下雨天,他弄脏了霍念生的外套, 还在他面前下车便吐。</p>
陈文港自嘲地想, 如果霍念生有洁癖的毛病, 这辈子情缘大概就彻底没得续了。</p>
似乎跟眼前这个人见面,总有意外发生。</p>
或者更多时候是他单方面失态,连陈文港自己都要习惯了。</p>
他试图在每个人面前展现尽善尽美的一面,老天偏不这么安排,大概觉得他累。</p>
但霍念生终究是不一样的,心底深处陈文港又明白,这个人是不会嫌弃的,是包容的,温柔的,安全的,可以接纳他的。</p>
至少霍念生的确没有表现出洁癖,从他手里把手帕拿过去:“给我吧。”</p>
陈文港柔顺地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垂着肩膀,手按在凳子上,显得有些伶仃。</p>
周身的气质给人以纤弱幽静的感觉,像黑夜里漂浮的萤火,时聚时散,幽微渺渺。</p>
霍念生没办法,他实在是吃这套。</p>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顿了顿,先问一声:“可以吗?”</p>
陈文港点头。</p>
“你要么?”</p>
陈文港摇头。</p>
霍念生轻笑一下,想起来:“你这样的好学生,当然没有抽烟的毛病。”</p>
“我抽。”不料陈文港勾了勾嘴角,“但有阵子被别人逼着戒了,也不想了。”</p>
“这么听话啊。”霍念生低头打火,“是谁这么有面子?”</p>
陈文港却又不肯回答。</p>
他打哑谜,霍念生一时也真没想到。</p>
想抽烟的学生是十个教导主任加起来都管不住的,至于能跟他打感情牌的?</p>
第一个浮现在霍念生脑海里的是郑玉成。</p>
但郑玉成自己也抽烟。大家青少年时代都是这么过来的,都知道怎么回事。</p>
霍念生甚至能想象,没准还是他教给陈文港怎么吞云吐雾的。在学校后巷,或者别墅阁楼,或者什么地方,两个少年禁忌地偷偷分享同一点火星。</p>
陈文港把目光往远投,天上有飞鸟掠过。</p>
霍念生侧头看他。</p>
他的眸子被阳光一照,如同浅色的琥珀,里面藏着属于他自己的一个世界。</p>
霍念生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虽不得其门而入,却也并不懊恼,亦不焦急。</p>
漫不经心地,霍念生缓缓吐出一口烟圈。他感觉到身旁的人躯体放松了一些。陈文港的视线转移到他夹烟的手上。霍念生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p>
他把那只手凑过来,无声地询问。</p>
鬼使神差地,陈文港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p>
他们的关系似还不到这份上,这么做了却也不觉突兀。</p>
仿佛小情侣在糖水店分享同一碗绿豆沙那样自然而然。</p>
霍念生收回手臂,自己又抽了一口:“这岂不是又把你带坏了。”</p>
陈文港轻声慢语,有一种商量的口吻:“偶尔一次,没关系吧。”</p>
却不知在和谁商量,霍念生,还是他自己。</p>
火星往上烧了一点,霍念生熟练地掸了掸烟灰,没有让它们落到昂贵的西裤面料上。</p>
迄今为止,他们之间始终存在某种微妙的博弈关系,霍念生有时觉得陈文港像藏在车底的小动物。他将诱饵放在手心,对方便一点点试探着靠近。一边小心翼翼,警惕万分,一边却对他抱着没有来由的信任感。这种矛盾超出常理,但感觉并不坏。</p>
遑论他身上那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气息。</p>
霍念生暗暗笑了一声,没准真的是前世有缘呢。</p>
对于陈文港,霍念生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p>
不仅仅是调戏的那一种,是愿意做点什么让他高兴一点。</p>
然而他又的确不是善男信女,他所谓的喜欢不过为了寻欢作乐,从不考虑什么未来。</p>
在过去没找上门的一个月,极其个别的时候,霍念生不是没想过,要不然放过他吧。陈文港一看就是陷进去出不来的那个性格,太较真,这不是什么好事。俞山丁也提醒过,说他吃那个药还是有依赖性的,情绪上有问题的人可能会很难搞,万一再闹得要死要活。</p>
非要招惹这样的对象,多少是有点缺德的。</p>
就在今天路过的时候,霍念生临时起意,想着算了,把东西给他,就当买他高兴了。</p>
他人畜无害地跟陈文港见面,闲聊,逛校园,还要了那书回去当纪念。就这样了。</p>
然而陈文港的眼泪在他胸口凉下来的时候,霍念生捂着他,却不可能撒得了手了。</p>
不如说,电话里那句“念生”一喊出来,他就想出尔反尔了。</p>
“是不是搞艺术的人都热衷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霍念生说起刚刚那作品。</p>
“嗯?”陈文港问,“搞艺术的怎么了?”</p>
“我觉得那孩子很有意思,雕一颗头,放血水里泡着,又是爱情又是幸福的。这是不是叫前卫?”</p>
“也可能是太年轻了。”陈文港说,“才有胆量说,人死了,爱情才能升华。”</p>
“人家比你还大一届呢。”霍念生逗他,“你不是一样年轻?”</p>
“要是能选的话,我想当先走的那个。”陈文港却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他甚至下意识把一只手搭在颈侧,似乎在衡量这颗头颅的重量,“不然……活着的人要背负一辈子。”</p>
他的语气淡淡的,脸上有一些说不清的表情,绝非多愁善感或无病呻吟。</p>
他甚至嫉妒那年轻人能随随便便把死亡挂在嘴上。</p>
为什么能这么轻松说出那种话——他经历过吗?</p>
他知道活着的人要经历多少痛苦的岁月吗?</p>
他真的知道抱着爱人的头颅是什么分量吗?</p>
他不知道,他才敢的。</p>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p>
陈文港心里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来由地,他的神色让霍念生心中升起一股情绪。</p>
霍念生突然用没夹烟的手盖住了他的眼。</p>
似乎有另一个人在体内,用和他一样的轻浮语调开口:“别多想。艺术作品是艺术作品,做着玩儿的。什么爱情都是虚的,不管谁不在了,你要自己为自己好好活着。”</p>
霍念生不知道这话是打哪来的,他从不这么说话。</p>
学校这展览馆果然是哪块磁场不对。</p>
扒下他的手,陈文港反而笑了:“你当真了?别当真。我也就随便说说。”</p>
霍念生站起来,四下看看,在远处找到一个黑色垃圾箱。他把烟直接掐灭了,过去把烟蒂扔了,又好整以暇地走回来,向陈文港伸出一只手。</p>
陈文港意会,握住他的手,顺势被从椅子上拽起来。</p>
霍念生没那么多空闲时间,看看表,觉得遗憾:“今天只能逛到这,我得回去了。”</p>
他一副游戏人生的态度,其实不完全是个游闲公子。忙里抽空,今天这段行程真的属于心血来潮,不可能一直耗在这里。陈文港能够理解:“我陪你回停车场。”</p>
他眼里有眷恋。</p>
霍念生脚步顿了顿,拍小孩似的拍拍他的背:“你就是把自己搞得太忙了,才思想压力那么大。要劳逸结合。”又难得温情地说:“等我回来再带你出去玩。还可以约几个朋友。”</p>
“你要去哪?”</p>
“彰城,那边公司新的ceo刚上任,得回去看看。”</p>
陈文港忽然张开双臂搂了他一下:“一路顺风。”</p>
隔着布料,他无声地渴望着霍念生的怀抱。</p>
霍念生没有把他推开。</p>
半晌才笑道:“舍不得我?那还那么沉得住气,一个月都不联系我。”</p>
陈文港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混着淡淡的烟草和香水味,心里觉得安稳。</p>
他们从展馆背后转到正门,没走出两步,意外碰到个熟面孔。</p>
牧清在树下和几个同学说话,一抬头,也看见他们两个。</p>
再装视而不见也不自然,他跟同学打了个招呼,走过来,和陈文港互相点了个头。</p>
倒是牧清对霍念生的态度更畏忌一点,乖顺地冲他叫了声“霍哥”。</p>
对这个跟陈文港有几分像的熟人,霍念生谈不上什么眼缘——对方那点幼稚的东施效颦的小心思在他眼里近似于欲盖弥彰。小孩子跟大人耍心眼,大人是要发笑的。</p>
霍念生抄着兜端量他,那点习惯性的嘲弄漫不经心地往嘴角上爬。</p>
牧清的眼光在他和陈文港的身上转了个来回:“你们这是?”</p>
那种打量黏黏糊糊的,带着并不善意的窥探意味。</p>
他自以为掩盖得很好。但霍念生没给他这个面子。</p>
一只手突然放大,啪地一声,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p>
牧清猝不及防,被吓一跳,脖子往后一缩,以至于模样里带出几分滑稽。</p>
与此同时,听到霍念生讥诮的笑声:“看够了没?用不用拍张照?”</p>
牧清不由难堪,面色乍红乍白,最后垂下眼,拧着无辜的眉:“我没有……”</p>
“你们毕业展不错,我们刚进去参观了。”霍念生指指大门,“你喜欢看不如进里面看。”</p>
他意味深长地说:“也有摄影作品。”</p>
段位不同,牧清努力维持的那个高冷范儿到他面前片甲不留。</p>
牧清看着他们走远了,低头摆弄手机,悄悄把偷拍的照片删了。</p>
走得远了,陈文港才说:“何必跟他一般见识。”</p>
霍念生笑道:“宝贝儿,你想做君子,也要容许别人做小人。有人帮你出气还不高兴?”</p>
陈文港静幽幽平视前方,走了一会儿,却对霍念生说:“谢谢。”</p>
霍念生揽着他说:“有事找祝律师,嗯?”</p>
陈文港并不奇怪他怎么猜的,问也不问地说:“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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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气这种词,似乎是不存在于陈文港词典里的。</p>
方才霍念生和牧清面对面,他有一瞬间反而怕霍念生再做什么过火的事。</p>
说是“再”,因为这不是出于臆想,前世陈文港曾撞见霍念生欺凌牧清那次——</p>
说起来至今哭笑不得,牧清泡在游泳池里,浅水池,但四面岸上站着保镖,他们一个个抱着水枪和u型叉,不管牧清往哪个方向游,保镖都像赶鸭子一样戏弄地把他赶回水里。</p>
霍念生站在岸上看戏,看得也差不多了,他问保镖:“他愿意道歉了么?”</p>
牧清的皮肤泡得发皱,倏忽刺耳地尖叫起来:“我不道歉!我凭什么道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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