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贵妃恩准宝玉登舟了!”
“什么,这太好了……”
园内的大道上,王夫人、凤姐儿等人簇拥着贾母,远远跟在后面瞧看情况。
贵妃归家,先论国礼,因此哪怕她们再急切的想要见到元春,也不敢冲撞,只能按照宫里的规矩,一个流程接着一个的来。
忽听人说,贾政贾琏等人提议让贾宝玉登舟为元春向导,贾母等人都惊讶了。
贵妃是何等身份,那可是只差一步就能登顶国母地位的皇妃。
所以,今日明说是迎接贵妃回家省亲,不如说是接驾。
因此,虽然皇家也申明让后妃们回家之后,畅叙天伦之情。但是,君臣之礼不可废,国礼不可废。
从元春从离宫,到回到贾家,去哪儿,做什么,所有的行程和安排,基本都是宫中所定的。
在这一点上,贾家人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这个时候,贾家人但凡有一点不遵照宫里的规矩办事,都有可能被定义为逾越乃至犯上。
这种情况下,贾宝玉居然能够获得恩准,登御舟为元春做向导?
但是贾母等人随即就想明白了,一则贾宝玉是元春亲弟弟,年纪又小,不至于有男女嫌隙,二则家里这边给出的理由也很合乎情理,让亲人为元春做向导暗合了天家准许后妃归家省亲的初衷。
最重要的是,元春不知道有多么想念贾宝玉这个亲弟弟,只怕她此番回家,最想要见到的人,就属于贾宝玉了吧。
这其中有深层次的缘故。
元春作为贾政和王夫人的嫡长女,比贾宝玉年长十岁,长姐幼弟,又同养在贾母身边,是以对贾宝玉十分怜爱。早在贾宝玉未曾入学堂之前,三四岁时她就已经通过手引口传,教导了贾宝玉几本书,千数字在腹内了。
因此,元春和贾宝玉名系姐弟,实则状若母子。
自入宫之后,元春也时常思念幼弟,怎奈宫墙高深,对于贾母王夫人等,她尚且能以书信互通思念之情,更是在之前的一年多,天家准许椒房眷属入宫探视之后,每月总能得见。
但是对于贾宝玉,元春入宫时他尚且懵懂,不甚记事,因此未曾对元春有几分感情。只知有其姐,但是其姐如何竟是一概不知,也不想知,因此对于其姐偶尔的书信问候,亦不知珍惜,竟只是敷衍作了。
可以想见,此番回家之后,能够第一个见到亲弟弟贾宝玉,对元春来说会是多么高兴,甚至是欣慰的一件事了。
因此只要家里人敢提,负责礼仪的总管太监和昭容等肯通报,她又有何不恩准的理由?想通这些的贾母和王夫人,都十分欣慰,觉得这个提议实在是太好了,不但能够弥补元春的缺憾,还能趁此增进姐弟二人的感情,正是她们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回老太太,听老爷们说,这事是琏二爷请示过老爷之后,又亲自向总管公公们提议的。”一个婆子提示道。
王夫人等人心里一怔,随即释然。
一怔是因为前不久兄弟两个才因为黛玉之事闹过嫌隙,释然自然是觉得,这样别出心裁,又需要胆识的提议,家里也只有贾琏能够想得到了。
心有疑惑,贾母便命人将贾琏叫来。
“宝玉呢?”
“宝兄弟已经在宫里公公们的带领下,上御舟了。”
贾琏见贾母等人连等他行礼都等不及就开始发问,也就草草作罢,然后站直身回道。
贾母还在思考如何发问,王夫人已经忍耐不住了,“听说,是你提议让你宝兄弟登舟,为娘娘作向导的?”
“呃,是我提议的……”
贾琏随口应了一句,然后迎着贾母等人目光,立马道:“太太可别误会,我只是想着大姐姐离家多年,如今难得回家一趟,若是只能一个人默默观摩家里的变化,总是显得冷清了些。这个时候要是能够有个亲人在身边,说说话,介绍介绍园中的景致,一则方便大姐姐游览,二来从心理上来说也是一件慰藉的事。
思来想去,也就宝玉是最适合的人选,因此才向老爷提议,可不是故意要令宝兄弟为难,或是要怎么着他……”
贾琏前面的解释,对于王夫人来说,可谓是金玉良言,想着女儿离家经年,忍不住都要落泪了。
但是最后一句提防她误会的话,却又像是一个轻微的巴掌,令她有些尴尬,也知道自己方才表现的过于急切,倒让贾琏误会了。
而王夫人身边的贾母,以及身后一家女眷们,都沉默了,各自看着独立在前面朗朗而谈的贾琏,神情满是敬意。
连边缘处,紧紧跟在母亲身边的宝钗,都不禁再次深深的望了一眼贾琏。
堂兄弟前脚才刚刚得罪过他,他不说排挤、报复便罢了,还能这般不计前嫌,毫无私心的行事,竟是一点也不怕贾宝玉在贵妃面前说他的坏话?这是何等心胸,又是何等坦荡的一个人?
宝钗觉得,自己一辈子高看人的次数,都没有在贾琏一个人身上的多,多到她已经感觉到习惯,但是每一次,还是会令她震诧、侧目。
宝钗不由自主的瞅了一眼旁边孤零零站着,眉头紧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黛玉一眼,心说难怪连骄傲如她,也甘愿委身于贾琏。她确实是聪慧有眼光的人。
与贾琏比起来,贾宝玉实在显得太普通了一些。
甚至都不能把贾宝玉拿来与贾琏相比了,就是将他们贾府所有人与贾琏相比,论境界,都是远远及不过的。
难怪琏二哥哥能够在几年的时间内,达到这般高度。
只是奇怪,为何母亲和姨妈等人都笃定的说,琏二哥哥之前那些年不说多混账,但铁定是平庸的很……
难道,当真有十年痴顽,一朝顿悟的说法?
贾琏看着面前的数十上百号娘儿们惊讶崇拜的目光,心里十分受用。
不枉他费了一番心机。
对贾琏来说,他虽然确实不记恨贾宝玉,因为贾宝玉单纯是个孩子气的小屁孩,又不像贾环那般一肚子坏心眼。但是贾宝玉觊觎他的黛玉,还是不可饶恕的,因此不踩他就仁至义尽了,还捧着他举高高?这里面属实有深层次的思虑。
不管他现在官做的多高,在皇帝面前有多受宠爱,总之根基还是有些不稳的,需要慢慢夯实。
而荣国府二房,也不管他们多么的外强中干,他们外在的倚仗,却都是实打实存在的。
就拿贾宝玉来说,贾母的宠爱,嫡亲舅舅王子腾的关心,以及贵妃亲姐的疼爱……
只这三点,除了贾母之外,另外两个人,都是他充实自己的根基,很重要的两股力量。
换句话说,有这样两股强劲的力量摆在面前,唾手可得,而不知道善加利用,反而去与之敌对、疏远,那是很愚蠢的行为。
既然不能将这两股与二房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的力量剪除,那交好,消化,转化为自己的力量,就是必行之事。
王子腾那边还好说,除了是贾宝玉的舅舅之外,还是凤姐儿的亲叔叔,因此在他和贾宝玉之间表现出巨大的潜力差距之后,选择自己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而对于贾元春,尽管出自二房,与他不是一脉,但是只要她头脑还算清醒,就该知道,如今的贾家,只有他,才能够与她宫外宫内,守望相助。
在没有完全得到这两个人的信任和全力支持之前,贾琏自然要表现出对二房足够的大度。
这并不是虚与委蛇,一些时候,大度,反而是令敌人无法招架的力量。
就比如前番贾宝玉妄图毁掉他和黛玉的亲事,虽然是贾宝玉“不义”在先,但是结果嘛,好像还是贾宝玉吃亏了。
不但被贾母禁止踏足黛玉的院落,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为此闷闷不乐。
倘或此时他向元春告状,或者是王夫人向元春诉苦,就算元春认理不认亲,看到从小疼爱的幼弟这个样子,心里难免不好受,觉得自己不在家,幼弟被强势的贾琏给欺负了……
这还是元春认理,倘或她只认亲,只怕从此心里多个疙瘩,开始警惕防备贾琏都是可能的。
而贾琏这个时候轻轻一个提议,就足够展现出自己对贾宝玉,对二房的大度,断了元春的猜疑。
再加上之前对贾琏的印象,若是王夫人等再在元春面前说贾琏坏话,只怕元春也只会觉得是母亲和弟弟等人偏执不能容人,往后对他们说的话,就少了信任。
对王夫人等少了信任,自然就只能信贾琏!
当然,贾琏也不指望就这么一个计俩就彻底收服元春,这只是不让她对自己产生敌意而已。贾琏还有手段,力争此番元春回宫之后,便能成为他在宫里的一个坚实的根基和强大的内应。
……
元春的正殿,也就是她此番驻跸的行宫,在园子北面,大主山脚。
而在园子中间,横亘着一条沁芳溪,因此元春要驻跸行宫,坐船便是最好的选择,还能站在船上,纵览整个园子的风景。
但是此时的元春,已经完全没有了先时那般欣赏、游园的意趣,站在船头,满心猜测思索的,都是贾宝玉此时的模样,是否康健,可还记得自己……
仅仅等了半刻钟,但是元春却觉得过了好久,总算是看见太监们,领着一个十三四岁,有些胖乎乎,但是模样俊秀的少年过来。
虽然是十年不见,但是元春还是一眼看出,这就是那个从小被自己抱在怀里疼爱的幼弟。
因此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两步,还是身旁的昭容连忙提醒她当心落水,她才稳稳站住,只是那紧紧攥住的双手,以及泪盈盈的目光,让左右的随侍们都看的出来,贵妃娘娘现在有多么的激动。
却说贾宝玉今儿也是神色闷闷的,若非时刻被贾政提溜着,他根本懒得跟着大队人马,像提线木偶一般,这处站站,那处跪跪。
他觉得这是很无聊且没有意义的事情,真是不明白贾政这些人,为什么跪着都那么高兴!
因此在听到贾琏提议让他登舟作向导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不大好了,一时都觉得,是不是琏二哥哥还在记恨当日的事情,这是故意在给他找麻烦呢?
但是不管他如何想,贾政等人的意志,不是他可以违背和左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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