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在绕月的流云中飞翔。
下方,带有栈桥建筑的湖泊,由于复杂的遮挡,自高处才能彻底看清楚形状。其主体部分是竖立的椭圆,栈桥就坐落于最靠近河沟与道路的顶点。而以另一侧的顶点为中心,又延伸出四块相对狭长的水域,整体形状如同某种生物的脚印。
比较像蜥蜴的脚印。幽魂想到了异宠馆橱窗外望见的景象。在横斜枝干的遮挡下钻出一只小小的绿色脚掌,无声无息地贴在玻璃表面上。那片暗绿是浮动的藻类与莲叶,沉沉堆积在“蜥蜴脚印”的底部。
这些植物是不寻常的。虽然外观上和本土植物不同,但其内部的机制已经改写了,为了把环境提升到符合项目标准,同时也带有轻微的迷幻作用。在这个区域内,大部分已知的探测手段都会失效。信号会被劫持。这里完全就是另一个国度,是被占领的区域。是被谁占领呢?是一个奇人、异人、巨匠,拥有广大神通法力的人。这就是旧船厂的秘密。来到这里的人提出要求,对方便回满足,什么样的要求都可以。
但是,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无论是是怀有某种计划的人,还是偶然之间发觉此地的人,能够想象出来的,能够描述出来的,能够懂得所求的东西都毫无新意。金钱也好,能力也好,社会地位也好,所求的不过是对自我生命的无限膨胀。对于居住在旧船厂里的异人而言,纵使不宜在事实上予以满足,要给予同等的体验也是举手之劳。
但这些人对项目是几乎不具备价值的。在不加约束的随机线程里,大部分都不过是这样浪费掉,根本无助于完善条件。不如说,先在“全体生命”的集合里去除掉干扰的噪音,才有可能使之达到更高的境地。
首先必须净化水体——幽魂向着“蜥蜴脚印”的四根趾尖飞去——这就是很简单的“养鱼先养水”的窍门。必须剔选出最合适的种类,而后才不至于被缸中繁殖的有害细菌给影响。这些道理都不难理解。
是谁在告诉我这些呢?幽魂在风中想着。这一切并不是有谁在耳边告诉他的,也不是他从前就知道的。婴儿是怎么知道分辨形状和颜色的呢?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其中有着基于生理能力和后天信息采集的差别。被母狼抚养长大的婴儿是不可能叫妈妈的。
(是谁教会了我这些?)
幽魂对着无垠的天地发问。答案也自然地浮现出来:这些都是小刍教给他的。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刍,而是见到异人后的小刍。得到了充分培养与启发后的小刍,如同幼苗在最理想条件下完成了生长过程的小刍。
就在对岸。位于“蜥蜴脚趾”的趾蹼区域,环绕水岸排列着好几栋厂房式的建筑。(旧船厂?为什么在内湖里?)它们全都有着细长的烟囱与裸露的金属阶梯,墙体表面则是不见丝毫反光的暗黑色。在月光荡漾的水波上就如同一群高高升起的影子。
(黑色的塔……)
幽魂不可自控地向着湖畔的建筑群飘去。他明白这一切并不由他自己选择,将会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早就有人为自己选择好了。替他选择的人就是小刍。小刍已经成为了被选中的人。
——真正对于项目有用的人,是能够“潜心向道”的人。那些围绕着永恒概念提出问题的人,不管出发之处是多么渺小,都是能简单地加以塑造而成型的璞玉。小刍被选中了。(是冯刍星。他的名字应该是这个吧?)小刍是在某种程度上符合标准的人。(是什么标准?他人在哪里?)前往幻国之后,小刍没有提出要求(那个傻瓜为什么非来不可?),而是提出问题(根本不应该接触这个地方)。
为什么自己会诞生在这样的世上?这个世界的运转是否真有意义?自己又能够做点什么?
异人回答了他。但答案不是小刍能够听懂的,因此在那之前,异人教导了他。所使用的方法是超自然的,就像武侠中的灌顶传功一样,只是把小刍带进了“密室”,然后把手按在小刍的头上,一切必要的信息就都已具足。只是瞬息的时间里,小刍已经完成了蜕变。虽然不通过任何形式的手术予以修改,只能以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期大脑来思考,他所学得的事物已经达到了自身的极限。就算能够平安长大(不是那样的),就算在人世中活上一百年(这些都是狗屁),所能抵达的高度也无法再进一步(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睡觉吗?)。
(小刍一定是被骗了。)
小刍完成了全部的成长过程。由蚕而至蛾——那是自然生长的身体与头脑随年岁而完善,最终转变为成人形态的过程。但是小刍的身体没有成长,大脑、激素和全部的情感体验都停留于少年时代,只有知识性的信息被补足了。然而未经经验考证和自我体验的信息灌输,能够称之为蜕变吗?这瞬息的灌顶,对于情感的催化、自我的固化、立场的转发都毫无助益。因此,最终不能算是蛾,最终的发育阶段仍然只是蚕。终其一生都未进入蛹期的巨蚕。
(不明白……)
但是这样更好。小刍终于理解了异人的需要。对于项目而言,有价值的是未完成的,是含有变化性的事物,再去重复已有的成功范式毫无意义。而且,更重要的是,必须是让蚕而非蛾来判断哪一边是对的。
(什么哪一边?)
幽魂朝着无尽幽深的夜幕发出呼喊。有着黑塔般烟囱的工厂已逼近他,而小刍的故事也在他痛苦混沌的头脑里翻滚。那不是记忆,也不是具体的声音图像,只是“知道”。就像明明没有去过实地,却通过地图和描述知道了具体的路线一般。(这就是灌顶?小刍也是?)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又是何时变成了眼下的样子(身体在哪里呢?),只有小刍想告诉他的事闪烁在月波中。
想实现某种愿望,先要懂得如何将之描述出来;能将之描述出口以前,先要能认知其确切的概念。因为过去的小刍连内心的困惑都无以描述,因此见到异人时才只能提问。能够被成功提出的问题,就必然能得到解答。但是,答案的正确与否,取决于怎样约束和塑造提问的条件。
有一些既成的答案存在于世间的隐秘处。什么样的形象是永恒?什么样的存在掌管宇宙运行?因为人们对于这样的概念无以完备定义,最终就以神话的面貌将之进行指代和形容。代表着火的神,代表着雷的神,代表丰收或复苏的神……其背后整套复杂的系统被盖以人格化的标签。因此,即便不知其中究竟,现象依然得以被描述。换而言之,是以广泛承认的具化形象取代概念本身的定义域。
(……不明白!)
幽魂开始挣扎。然而没有身体,停留于意志层面的抵抗不见半点效果。曾经属于小刍的思绪正流过他的意识——比起要让整个缸内系统的现存生命完美共存,直接去除掉有害的部分要简单得多。为了细菌和微生物的利益而去牺牲鱼群,这种集体福利最大化对于鱼类而言根本难以接受。所以,第一步是净化水体。
就如同把风雨雷电都归于神灵,集体愿望把难以精准描述的概念约束成了可见的形象。那就是除菌的灵药,净化整个系统的咒语——是无需理解也能调用的删除指令。
(删除?删除些什么?)
幽魂落进了厂房顶部的烟囱管道里。这些管道在过去或许喷吐过滚滚浓烟,眼下全都空洞而寂静,只有从更深远处隐隐传来机械运转的震响。(难道还在造船吗?)
厂房内没有灯光。对于异人而言,所有设备数据的维护与检查都不需要光照。幽魂也不需要灯光,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看见的这些都是幻觉吗?为何能看到这样大的范围?)
他穿过隧道,裹挟他的风停止了。他开始竖直向下坠落,穿过一重重厚实的金属墙壁。穿墙的过程既不像钻进实心物体里,也不像程序穿模那样看见贴图背后的空气,而是扎进一重又一重的浓雾。(一定是幻觉。)
穿过一个个形状怪异毫无棱角的仓室里。(真像是兔子洞,躺在那些房间里的是什么东西?)全是镜面的长廊。(镜子深处有光?)被青色长枝覆盖的水池。(真的是在地下吗?)
没有重力感的坠落越来越快,所能看见的建筑空间已经超出了幽魂的理解,像是无数几何形状在万花筒中旋转。无由的恐怖感也随之加深,脑中闪现出一大堆杂七杂八毫无意义的句子。(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鸡蛋是从鱼的嘴里孵化出来的。因为雨水和酸是同一种性质。如露亦如电。是谁先把闪电和电流用了同一个字?呼吸真没有意思。)
他冲着下方的渊薮无声尖啸。从无尽的深处也激荡起回响。那不是声音,而是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震颤。(听见我了?)是盲哑的人与高速飞驰的火车擦肩而过时感到的气流。(有东西听见我了。)他看见更深的黑暗从深处往上攀援。(是小刍吗?)黑暗越过了他的高度,将他吞入了肚中。(不是,不是小刍!)
是一张嘴,通往巨兽吞食大地的肚腹;是一口井,通往世界最隐秘处的幽泉。极度的恐惧后反而是空白与麻木,幽魂连思想的尖叫也停止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自己想必已经死了。这大概就是死亡。他放弃了对无边黑暗的观察,只是曾经属于小刍的思绪依然在他脑海中流淌:
高灵带牵引井。通过星层的隧穿,把高灵带现象引入到低灵带甚至无灵带去,正如用水管灌溉干旱的荒地,使土中潜在的思想之种萌发出形象的草木,概念的活化自此而出现(这是取得公认的理论,是二元分类的基石)。要理解高灵带的高阶无穷性质,直接观测是难以实施的,只有通过最终的作物(约律类)才行。
就是那一个。虽然并非所有区域都适合建立牵引井,简化的雏形机却可以被启动。因为“他”停驻在这里。有的草木适应环境,而有的草木(原种)会改变环境。所以,只要“他”驻留在这里,牵引井就能启动。(难怪会被处理掉。)
一点也不明白小刍的所思所想,幽魂只能静静地躺在坠落的黑暗里。至于小刍的下落,虽然没有得到亲眼证实,恐怕也已经凶多吉少了。(否则的话,小刍的想法怎么会进入自己脑袋里呢?这想必就是俗话所说的阴魂附体。)
果然是不应该来的。和那些相信什么“修炼气功能够激发生命潜能和天人智慧”的白痴一样,他也落到了无法回头的下场。原本趁夜观望的计划,如今看来实在无比可笑。站在湖畔的那个人(真的是人吗?),他是什么都知道的,包括自己跟小刍的关系。但是,其实早就无法回头了,从沿着河岸走过来的时候,明明理性上知道事情不对头,大脑却不愿意去思考,仿佛喝醉了酒的人那样毫无控制力。
大约也是那些植物的效果。不知今后还要过去多久,外界的人才能发现这个地方的异常。那时想必自己早就已经死了。而且,面对一个能把活人变成幽魂的家伙,警察真的能起多大作用吗?恐怕要出动军队才行吧?就像恐怖电影里那样,用导弹把整个地区都夷平……无论怎样,自己都无法得救了。
幽魂静静地想着这些事,几乎忘了去理会那些在脑中流淌的小刍的思绪。反正那也不算是他认识的小刍了,所以能不能理解都无所谓。虽然是为了小刍而落到现在的境地,他也没想着抱怨什么。诸如为了报复仇家而误伤路人,像这种意外牵连的事情在他老家原本就很多,还想正常生活下去就只能不去思考。
其实,像眼下这样变成幽魂,至少还有意识的存在,也不觉得饥饿和口渴,也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所绝望的不过是什么也没有的孤独而已。小时候和人捉迷藏而被关进了地窖里,又碰上雷电交加的暴雨,根本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叫,最终在暗处苦等了一晚上才终于获救。此时的处境也正如彼时,只是这一次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找他了。蹲在弥漫着腐烂蔬菜气味的大棚里,听着外头无穷无尽的雨声,这样的长夜将永远持续下去。那时就觉得如果躺进坟地里的人都要受这样的折磨,那么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更好。变成无人在乎的飞灰,要么就没有思想,要么就被暴雨打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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